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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魏太太道:「我看這樣子,又是鬧家務的事吧?」陶太太道:「誰說不是?唉!這年頭這樣的事就多了。」魏太太搖搖頭道:「這抗戰生活,把人的脾氣都逼出來了。夫妻之間,總是鬧彆扭。」陶太太道:「他們夫妻兩個,倒是很和氣的。」
魏太太道:「既是很和氣的,怎麼還會鬧家務?」陶太太道:「唉!她是一位抗戰夫人。前兩天,那位在家鄉的淪陷夫人,追到重慶來了。人家總還算好,不肯冒昧地找上門來,怕有什麼錯誤,先住在旅館裡,把張先生由機關里找了去。張先生也是不善於處理,沒有把人家安頓得好。不知是哪位缺德的朋友,和她出了一條妙計,寫了一段啟事在報上登著。這啟事絲毫沒有攻擊張先生和抗戰夫人的意思。只是說她在淪陷區六年,受盡了苦,現在已帶了兩個孩子平安到了重慶,和外子張某人聚首,等著把家安頓了,當和外子張某人,分別拜訪親友。這麼一來,我們這位同鄉的何小姐,可就撕破了面子了。她向來打著正牌兒張太太的旗號在社會上交際,而且常常還奔走婦女運動。於今又搬出一個張太太來,還有兩個孩子為證。你看,這幕揭開,凡是張先生的友好,誰人不知?這位何小姐氣就大了,要張先生也登報啟事,否認有這麼一個淪陷夫人。張先生怎麼敢呢?而且何小姐也根本知道人家有原配在故鄉的。原以為一個在淪陷區,一個在自由區,目前總不會碰頭。將來抗戰結束了,她和張先生遠走他方,躲開那位淪陷夫人。不想人家來得更快,現在就來了,而且在報上正式宣布身份。她根本裝著不知道有一位抗戰夫人,連事實都抹煞了,這讓何小姐真不知道用什麼手法來招架。」
第十三回物傷其類(2)
魏太太聽到抗戰夫人這個名詞,心裡已是不快活,再經她報告那位淪陷夫人站的腳跟之穩,用的手腕之辣,可讓她聯想到將來命運的惡劣。陶太太見她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間,便道:「走吧,不是胡太太在等著我嗎?」魏太太道:「你看到胡太太,不要提剛才這位張太太的事。」陶太太道:「她和張先生認識嗎?」魏太太道:「她家不正也在鬧這同樣的事嗎?她的胡先生也在外面談愛情呢。」
陶太太道:「原來她是為這個事鬧家務。女人的心是太軟了。像我們這位同鄉何小姐,明知道張先生有太太有孩子,被張先生用一點手腕,就嫁了他了。胡先生家裡發生了問題,又不知道是哪一位心軟的女人上了當。」魏太太道:「你倒是同情抗戰夫人的。」陶太太道:「女人反正是站在吃虧的一方面,淪陷夫人也好,抗戰夫人也好,都是可以同情的。」魏太太昂起頭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陶太太聽她這樣嘆氣,又看她臉色紅紅的,她忽然猛省,陶伯笙曾說過,她和魏端本是在逃難期間結合的,並沒有正式結婚。兩個人的家庭,向來不告訴人,誰也覺得裡面大有原因。現在看到她對於抗戰夫人的消息,這樣地感著不安,也就猜著必有相當關聯。越說得多,是讓她心裡越難受。便掉轉話風道:「胡太太在你家等著,想必是找牌腳,可惜老陶出去得早一點。要不然,你兩個人現成,再湊一角就成了。走,我看胡太太去。」說著,她倒是在前面走。
魏太太的心裡,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不痛快之處,帶著沉重的腳步,跟著陶太太走回家來。胡太太正皺著眉坐了吸菸呢,因道:「你們談起什麼古今大事了,怎麼談這樣的久?老魏,你皺了眉頭幹什麼?」魏太太走進門就被人家這樣地盤問著。也不曾加以考慮,便答道:「陶太太家裡來一位女朋友,也在鬧家務,我倒聽了和她怪難受的。」胡太太道:「免不了又是丈夫在外面作怪。」
魏太太答覆出來了,被她這一問,覺得與胡太太的家務正相反,那位張太太的立場,是和胡太太相對立的,說出來了,她未必同情,便笑道:「反正就是這麼回事。說出來了,不過是添你的煩惱而已。」胡太太鼻子裡哼上了一聲,擺一擺頭道:「我才犯不上煩惱呢。我成竹在胸,非把那個下流女人驅逐出境不可。」
她坐了說著,兩個手指夾住菸捲,將桌沿撐住在手肘拐,說完之後,把菸捲放到嘴裡吸上一口,噴出一口煙來。她雖是對了女友說話,可是她板住臉子,好像她指的那女人就在當面,她要使出一點威風來,陶太太笑道:「怎麼回事,我還摸不清楚哩。」
胡太太將旁邊的椅子拍了兩拍,笑道:「你看我氣糊塗了,你進了門,我都沒有站起身來讓座。這裡坐下吧,讓我慢慢地告訴你。你對於先生,是個有辦法的人,我特意請你來領教呢。」陶太太坐下了,她也不須人家再問,又把她對魏太太所說的故事,重新敘述了一遍。她說話之間,至少十句一聲下流女人。她說:「下流女人,實在也沒有人格,哪裡找不到男人,卻要找人家有太太的人,就算成功了,也不過是姨太太。作女人的人,為什麼甘心作姨太太?」
魏太太聽了這些話,真有些刺耳,可又不便從中加以辯白,只好笑道:「你們談吧,我幫著楊嫂作飯去。」說著,她就走了。一小時後,魏太太把飯菜作好了,請兩位太太到隔壁屋子裡去吃飯。胡太太還是在罵著下流女人和姨太太。魏太太心裡想著,這是個醉鬼,越胡越亂,也就不敢多說引逗話了。
飯後,胡太太自動地要請兩位聽夜戲,而且自告奮勇,這時就去買票。兩位太太看出她有負氣找娛樂的意味,自也不便違拂。胡太太走了,陶太太道:「這位太太,大概是氣昏了,頗有些前言不符後語,她說饒了胡先生一上午,下午再和他辦交涉。可是看她這樣子,不到夜深,她不打算回去,那是怎麼回事?」魏太太道:「誰又知道呢?我們聽她的報告,那都是片面之詞呀。我聽人說,她和胡先生,也不是原配,她左一句姨太太右一句姨太太;我疑心她或者是罵著自己。」陶太太抿嘴笑著,微微點了兩點頭。
第十三回物傷其類(3)
魏太太心中大喜,笑問道:「你認識她在我先,你知道她是和胡先生怎麼結合的嗎?」陶太太笑道:「反正她不是胡先生的原配太太……」她這句話不曾說完,他們家劉嫂匆匆地跑了來道:「太太,快回去吧,那位張太太和張先生一路來了。」陶太太說句回頭見,就走了。
魏太太獨坐在屋裡,想著今日的事,又回想著,原是隨便猜著說胡太太不是原配,並無證據,不過因為她和胡先生的年齡,差到十歲,又一個是廣東人,一個是山西人,覺得有些不自然而已,不想她真不是原配。那麼,她為什麼說人家姨太太?於今像我這樣同命運的女人,大概不少。她想著想著,又想到那位張太太,倒是怪可同情的,想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就把那裝了錢的皮包鎖在箱子裡,放心到陶家來聽新聞。
這時陶伯笙那屋子裡,張太太和一個穿西服的人,坐著和陶太太談話。魏太太剛走到門口,那張太太首先站起來,點著頭道:「請到屋裡坐坐吧。」魏太太走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