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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魏太太搶著問道:「那就沒有可抵賴的了。」胡太太鼻子裡哼了一聲道:「就是這樣令人可恨,他若承認了,我只要他和那下流女人斷絕關係,我也不咎既往,和平解決。你猜怎麼樣?他比我還強硬,他說這是我捏造的信,伸過手來,要把信搶了去。我真急了,扯著他的衣服,要和他講理。他一掌把我推開,帽子也不戴,就跑出門去了。他料著我不敢到機關里去找他,先避開我。其實,我怕什麼?哪裡也敢去。打破了他的飯碗,那是活該。我有辦法,我不依靠他當個窮公務員來養活我,等他回來再辦交涉不遲。隔壁趙先生和他同事,負責把他找回來答覆我一個解決辦法。我也只好饒了他這一上午,反正他飛不了。可是我一個人坐在家裡,越想越悶,越悶越氣,鄰居們叫我出來走走。我想那也好。對於這種丈夫,犯不上為他氣壞了身體,我是得樂且樂。」

    正說到這裡,楊嫂送著娟娟進來了。她身上的衣服,雖然還是短的套著長的,可是小臉蛋已經洗乾淨了,便是頭上的頭髮,也梳清楚了。胡太太拉著她的小手,拖到懷裡,摸了她的童發道:「孩子你的命運好,得著一個疼你的爸爸。」魏太太道:「她爸爸疼她,那也是一句話罷了,為什麼家裡不多雇一個人專帶孩子,兩個孩子全弄得這樣拖一片掛一片。」

    楊嫂聽了這個話風,流彈有she到自己頭上的可能,便抱起小渝兒要走。魏太太笑著嘆口氣道:「唉!提到小孩子髒,你就趕快要走。這不怨你,我怪你也沒用。胡太太在這裡吃飯,快去預備,兩個孩子都留在這裡吧。」胡太太道:「不,我請你出去吃頓小館。」

    魏太太道:「你還和我客氣什麼。我的家境,你知道,我也不會有什麼盛大的招待。不過在我這裡吃飯,我們可以多談一點。」胡太太今天的情緒,需要的就是談。便道:「那也好。」說著,點了兩點頭。這樣,兩位太太就更是親密地向下談。

    最後,胡太太為了集思廣益起見,也就向魏太太請教,要怎樣才能夠得著勝利?魏太太笑道:「你問我這些,那我的見解,比你就差得遠了。不過隔壁陶太太倒是御夫有術的人,她隨便老陶幾日幾夜不歸,她向來不問一聲到哪裡去了。她說,作太太的,千萬不和先生吵,越吵感情越壞,這話當然有理。可是我這個脾氣,就不容易辦到。火氣上來了,無論是誰,我也不能退讓。」

    胡太太又在手皮包里,取出紙菸來吸著,右手靠了椅子背,微彎過來,夾著口裡的紙菸。偏著頭細細地沉思,噴出一口煙來,然後搖搖頭道:「陶太太的話,要附帶條件,看對什麼人說話。男人十有八九是欺軟怕硬。作太太的越退讓,他就越向頭上爬。對先生退讓一點,那也罷了。反正是夫妻,可是他一到另有了女人,兩個人一幫,你退讓,他先把那女人弄進門,你再退讓,那個女人趁風而上,就奪了我們的位置。你三退讓,乾脆,姨太太當家,把正太太打入冷宮,這社會上寵妾滅妻的事就多著呢。抗戰八年來,許多男人離開了家庭,誰都在外面停妻再娶。分明是軋姘頭討小老婆,社會上還起了一個好聽的名詞,說是什麼抗戰夫人。那好了,在家裡的太太,倒反是不抗戰的,將來勝利了,你說在那寒窯受苦的王寶釧一流人物,也當退讓嗎?」

    第十二回起了酸素作用(5)

    魏太太聽了這話,立刻心裡拴上了幾個疙瘩,一陣紅暈飛上臉腮。但她這個抗戰夫人的身份,是很少人知道的,胡太太並非老友,更不知道。她強自鎮定著,故意放出笑容道:「可是平心說,那些抗戰夫人是無罪的,她們根本是受騙。那個署名芳字的女人,她和胡先生來往,不能算是抗戰夫人。你不就在重慶一同抗戰嗎?」

    胡太太哼的一聲道:「我馬上就要那個賤女人好看,她還想達到那個目的嗎?可是我要照陶太太那個說法,退讓一下,那她有什麼不向這條路上走的呢?所以我決不能有一毫妥協的意思,就算我現時在淪陷區,老胡討個小老婆,我也要不能饒恕的。什麼抗戰不抗戰,男子有第二個女人,總是小老婆。」胡太太是自己發牢騷。可是魏太太聽了,就字字刺在心上了。

    第十三回物傷其類(1)

    胡太太自發著她自己的牢騷,自說著她傷心的故事,她決不想到這些話,對於魏太太會有什麼刺激的。她看到魏太太默然的樣子,便道:「老魏,你對於我這番話有什麼感觸嗎?」魏太太搖著頭,乾脆答覆兩個字,「沒有」。可是她說完這兩個字之後,自己也感覺不妥,又立刻更正著笑道:「感觸自然也是有的。可是那不過是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罷了。」

    胡太太臉上的淚痕,還不曾完全消失,這就笑道:「不要替我擔憂,我不會失敗的。除非他姓胡的不想活著,若是他還想作人,他沒有什麼法子可以逃出我的天羅地網。」魏太太點點頭道:「我也相信你是有辦法的。不過你也有一點失策。你讓你大小姐和你當間諜,你成功了,胡先生失敗了,他想起這事,敗在大小姐手上,他能夠不恨在心嗎?這可在他父女之間,添上一道裂痕。」

    胡太太將頭一擺道:「那沒關係。我的孩子,得由我一手教養成功,不靠他們那個無用的爸爸。說起這件事,我倒是贊成隔壁陶太太的。你看陶伯笙忙得烏煙瘴氣,孩子們教養的事,他一點也不辦。倒是陶太太上心,肯悄悄地拿出金鐲子來押款,接濟小孩子。現在買金子鬧得昏天黑地的日子,這倒不是一件易事。小孩子還是靠母教,於今作父親的人,幾個會顧慮到兒女身上。你叫楊嫂去看看她,她在家裡作什麼?也把她找來談談吧?」

    魏太太道:「好的,你稍坐一會,我去請陶太太一趟,若是找得著人的話,就在我家摸八圈吧。」胡太太笑道:「我無所謂,反正我取的是攻勢,今天解決也好,明天解決也好,我不怕老胡會逃出我的手掌心。」

    魏太太帶了笑容,走到陶家,見陶太太屋子裡坐著一位青年女客,裝束是相當的摩登,只是臉子黃黃的,略帶了些脂粉痕,似乎是在臉上擦過眼淚的。因為她眼圈兒上還是紅紅的。魏太太說了句有客,將身子縮回來。陶太太道:「你只管進來吧。這是我們同鄉張太太。」

    魏太太走了進去,那張太太站起來點著頭,勉強帶了三分笑容。陶太太道:「看你匆匆地走來,好像有什麼事找我的樣子,對嗎?」魏太太道:「胡太太在鬧家務,現時在我家裡,我要你陪她去談談。你家裡有客,只好算了。」說著轉身正待要走。那位張太太已把椅子背上的大衣提起,搭在手臂上。她向陶太太點個頭道:「我的話說到這裡為止,諸事拜託了。陶先生回來了,務必請他到我那裡去一趟。我在重慶,沒有靠得住的人可托。你是我親同鄉,你們不能見事不救呀。」說著,眼圈兒又是一紅,最後那句話,她是哽咽住了,差點兒要哭了出來。

    陶太太向前握了她的手道:「你放心吧。我們盡力和你幫忙。事已至此,著急也是無用。張先生一定會想出一個解決的辦法來的。」那張太太無精打采的,向二人點點頭,輕輕說句再見,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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