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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魏太太看她滿臉的脂粉,卻掩不住怒容,她說是和丈夫生了氣,那必是真的。胡太太本是張長圓臉,但因為長得很胖的緣故,兩腮下面的肉,向外鼓了起來,幾乎把臉變成四方的了。這時帶了怒容,只覺兩塊腮肉,更向下沉著。她兩隻青果型的眼睛,本是單眼皮,今天兩條眉毛不曾畫,眉角短了許多,而眼睛四周,還帶了一圈兒微微的紅暈。這和平常那洋娃娃似的歡喜面孔,可差得多了。便一面收拾著床鋪和屋子,一面問道:「我知道,你胡先生的經濟,全部交給你管,你還有什麼帶不過去的。」

    胡太太搖了兩搖頭,又嘆了口氣道:「他把全部的經濟交給我,不把他那顆心交給我,那有什麼用呢?」她說著,把桌上的皮包取過來,打開皮包,取出一盒子煙來。她本來和魏太太一樣,不打牌是不吸紙菸的。魏太太看到她這時拿著煙盒,趕快取過一盒火柴遞上。可是這東西,她今天也預備得有,嘴角上街著紙菸,立刻又在皮包里取出火柴盒來擦著火柴,將煙點著了。女人平常不大吸菸,忽然自動地吸起煙來,那必是心裡極不安定的時候,魏太太自己就是這樣,料著胡太太必是這樣。這就向她笑道:「你這話必定有所謂而發吧?」她說這話時,已把另一張椅子上的衣服襪子之類,很快地收拾乾淨,將那椅子移得和胡太太相併了,然後坐下。

    第十二回起了酸素作用(3)

    胡太太右手按了手皮包,放在膝蓋上。左手兩個指頭夾了菸捲,放在紅嘴唇里吸著,一支箭似的,噴出一口煙來,先淡笑了一笑,接著又嘆上一口氣。因道:「你看我們這位胡先生,這樣大的年紀,又是這抗戰年頭,他竟是糊塗透頂,還要在外面和那些當暗娼的女人胡混。花錢我不在乎,一個有身份的人這樣胡鬧,不但是有辱人格,若沾染了一身毛病,那不是個大笑話?」她說著話,又噴出一口煙。

    魏太太道:「我倒是聽到人說,重慶有暗娼,晚上在校場口一帶拉人。那個地方,你們胡先生也肯去,那怪不得你生氣。」胡太太卻不由得笑了,因搖搖頭道:「倒不是那一類的暗娼。我說的是一種下流女人,冒充學生,冒充職業婦女,朝三暮四,在外面交男朋友。」

    魏太太聽了這話,心裡就明白了,胡先生是在外面交女朋友,並不是嫖暗娼。因道:「你得有充分的證據嗎?」胡太太道:「那一點假不了。沒有充分的證據,我何至於氣得這個樣子?囉!我這裡就有一封信。」說著,她手是顫巍巍地伸到懷裡去摸索著,在懷裡摸出一封粉紅色的洋信封,交給魏太太。

    她接過來時,覺著那封信還是溫暖的,分明是揣在胡太太貼肉小衣口袋裡的。見那信封上,是鋼筆寫的字。因望了她笑道:「我可以看嗎?」說著,把這信封顛了兩顛。胡太太道:「我正是要你看。」

    魏太太抽出裡面一張洋信紙來,上面還有鋼筆寫的字,筆畫雖很純熟,可是筆力很弱,當然是位女人的手筆,信上這樣寫:「敬:昨晚由電影院回寓,在窄小破舊的樓上,孤獨地對了一盞電燈,我加倍地感到寂寞。窗子外正飛過幾點雨,那沒有玻璃的窗戶,糊著薄紙,漏了不少窟窿。在那窟窿里送進一陣陣的寒風,那是格外的淒涼,回想到你我在一起的時候,你給予我的溫暖,徒然讓我增加感觸,我不由得掉下幾點淚。我是個薄命的女人,二十多歲,讓我喪失了他,成了一隻孤雁。家鄉在淪陷區,正成了既無叔伯,終鮮兄弟的那個悲慘境遇。白天,有那吃不飽肚的工作,讓我鬼混一天,到了晚上,我一個少年孀婦,向哪裡去?幸遇到了你,隨時給予我許多幫助,我是感激的。可是我有點不知足,這只能解決物質上我眼前一些困難,我在社會上,依然是孤獨,淒涼,悲慘的呀。自然,你會想到這一點的,你是常到這小樓上來溫暖我。可是,第一,我怕呀,人言可畏呀。第二,這始終還是片刻的溫暖而已。你既然同情我,愛我,你就得救我到底。我今天在你當面,幾次想把我的心事說出來,怯懦的我又忍住了。回寓之後,形單影隻,風淒雨苦,受到這分淒涼,我不能再忍了,我不能不說了。我伸出了待救的手,你快救我呀。你有約會,不必寫信,還是打電話吧,快得多呀。最後,我告訴你,我永久是屬於你的,你能救我,我也只要你救,快回音吧!芳上。」

    魏太太把信看過,依然塞進信封里,交回給胡太太,因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女人,照信上說的,是個有工作的寡婦。信倒寫得相當流利。」胡太太將那信捏在手上,還是顫巍巍地塞到長衣懷裡去。因道:「這女人是老胡的舊部下,他根本混蛋,上司可以和女職員作這下流的事嗎?誰還敢出來當女職員呢。不過這個賤女人原也不是好東西,到處找男人。她丈夫大概就是為了她胡鬧氣死的。你看看這信,她說她永遠是老胡的,她願意作老胡一個外室。這是鬼話。老胡是個什麼美男子,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他有什麼地位。一個簡任職公務員而已。她就是想騙老胡幾個錢,我真氣死了。太欺侮人。」說著嗓子一哽,落下兩行淚。但她也不示弱,立刻將手絹擦乾眼淚。她又取出紙菸來吸。

    魏太太笑道:「既然你知道她是個騙局,你就不必生氣了。你是怎樣發現這封信的呢?」胡太太道:「我早就知道有這件事了。我質問老胡,他總是絕口否認,還說我吃飛醋。有一次,他和這下流女人同去看話劇,讓我知道了,我要到戲館子裡去截他,不幸走漏了風聲,讓他們逃走了。因此,我也更進一步,隨時隨地,找他們的漏洞。他們通信地點是在機關里,機關里我不能去,他們覺得是保險的,可是我也有我的辦法,告訴我那個大女孩子,常常假裝到機關里去玩,教她暗下留意她爸爸私人來往的信件。只要像是女人筆跡的信封,就偷了拿回來給我看。總共只試驗三次,就把這封信抄到了。」

    第十二回起了酸素作用(4)

    魏太太笑道:「你大小姐今年多大?」胡太太笑道:「十四歲了,她什麼不曉得。她先偷得那桌子抽屜的鑰匙,藏在身上。那鑰匙本有兩把,老胡掉了一把,他並不介意,照常地鎖。他就沒想到別人會開。」

    魏太太笑道:「我還要問,你大小姐有什麼法子在她爸爸當面去開抽屜的鎖呢?」胡太太聽到這裡,臉上有了得意之色。眉毛揚起來笑道:「這孩子就是這樣得人疼愛。她陪著她爸爸下了班了,重新由大門外走了回去,對勤務說,丟了手絹在辦公室里。人家當然讓她去找。自然,她不能每次都說丟了手絹,她總可借了別的緣故,一人再回辦公室去。這次找到了贓物,她就是由找手絹找出來的。你想,我看到這封信就是大肚子彌陀佛我也忍耐不下去吧。信是昨日下午得著的。偏是昨晚上他到一點鐘才回家來。這還不是溫暖那個下賤女人去了嗎?昨晚夜深了我不便和他交涉。今早起來,我把這裡的話質問他,他還咬口不認。我掏出信來,當面念給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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