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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那隊伍最前面一個儲金的人,正是帶著兩大捆鈔票的現款。在櫃檯裡面的行員叫他等在一邊,等點票子的工友,點完了票子,才可以辦手續。接著他就由櫃檯里伸出頭來向排隊的人道:「現在到了下班的鐘點了,下午再辦了。」李步祥迴轉頭來道:「陶兄,說有毛病,就有毛病,人家宣布上午不辦了。」
陶伯笙還沒能說話,前面那個北方人將腳一跺道:「他媽的,受這份洋罪,我不幹了。天不亮就起來,等到現在,還落一場空。」說著,他伸出一隻腳來,又有離開隊伍的趨勢。這次,陶李二位,並沒有勸他,他將腳伸出去之後,卻又縮了回去。自己搖搖頭道:「終不成我這大半天算是白站了班了。五六個鐘頭站也站過去了,現在還站兩點鐘,到了下午他們辦公的時候,我總挨得著吧?」
他這樣自己轉了圜,依然好好地站著,這麼一來,前後人都忍不住笑了。他倒不以為這種行為,對他有什麼諷刺。自己也搖搖頭笑道:「不成,我沒有那勇氣,敢空了手回去。再說,站班站到這般時候,就打退堂鼓,分明是把煮熟的鴨子給飛了。」說到這裡,櫃檯裡面,已叮叮噹噹地搖著鈴,那是實在地下了班了。所有在銀行櫃檯以外,辦理其他業務的人,也都紛紛地走開,只有這些辦理黃金儲蓄的人,還是呆呆地一串站著,那陣頭自然是靠了櫃檯站著,那陣尾卻還拖在銀行大門口附近。
陶伯笙向後面看著,笑道:「人家騎馬我騎驢,我比人家我不如。回頭看一看,一個推車漢。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魏太太站在一邊,原是替他們難受,聽到陶先生這種論調,這也就不由得笑起來了,因道:「陶先生既是這樣的看得破,這延長兩小時的排隊工作當然可以忍耐下去了。」
陶伯笙笑著一伸腰道:「沒有問題。」因為他站得久了,也不知怎麼回事,那腰就自然地微彎了下去,那個瘦小的身材,顯然是有了幾分疲倦的病態。這時腰子伸直來,便是精神一振。
第十回半日工夫(5)
魏太太道:「二位要不要再吃一點東西呢?」李步祥伸著手搓搓臉,笑道:「那倒怪不好意思的。」魏太太道:「那倒沒什麼關係。縱然不餓,站在這裡,怪無聊的,找點事情作,也好混時間。」說著,她就走出銀行去,給他們買了些餅乾和橘子來。
他兩人當然是感謝之至。可是站在隊伍里的人,都有點奇怪。覺得這兩位站班的同志,表現有些特別。竟有個漂亮女人在旁邊伺候,這排場倒是不小。各人的眼光,都不免向魏太太身上看來。她自己也就覺得有點尷尬,於是向陶先生點了個頭道:「拜託拜託,下午等候你的消息了。」說著,她自走去。
這時,銀行櫃檯裡面是沒有了人,櫃檯外面,匯款提款存款的,也都走了個乾淨。把這個大廳顯出了空虛。排班辦理黃金儲蓄的人,那是必須站在一條線上的。所以雖有百多人在這裡,只是繞了兩個彎曲,在廣闊的大廳里,畫了一條人線,絲毫不能充實這大廳的空虛。而且來辦儲蓄的人,很少是像陶李二位有同伴的,各人無話可說。靜悄悄地在銀行里擺上這條死蛇陣。因為有這些人,行警卻不敢下班,只有這四位行警,在死蛇陣外,來往梭巡。大概自成立中央銀行以來,這樣的現象,還是現在才有的呢。
第十一回皮包的喜劇(1)
這兩小時的延長,任何儲金隊員,都有些受不了。有幾個人利用早上買的報紙,鋪在地面上,人就盤腿坐在報上。這個作風,立刻就傳染了全隊。但重慶的報紙是用平常搓紙煤的糙紙印刷的,絲毫沒有韌性,人一動,紙就稀爛,事實上,人是坐在地上。因之有手絹的,或有包袱的,還是將手絹包袱鋪地。陶李二人當然也是照辦。站得久了,這麼一坐下來,就覺得舒適無比。反正有兩小時的休息,不必昂著頭看陣頭上人的動作。自然,在這兩小時的長坐期間,也有點小小的移動。但他兩人都因腳骨酸痛,並沒有作站起來的打算。
約莫是到了下午一點半鐘,前面坐的那位北方人,首先感到坐得夠了,手扶了牆壁要站起來,就哎呀了幾聲。李步祥問道:「你這位先生,丟了什麼東西?」他扶著牆壁,慢慢地掙起。還依然蹲著,不肯站起來。笑著搖搖頭道:「什麼也沒有丟,丟了我全身的力氣。你看這兩條腿,簡直是有意和我為難,我可憐它(指腿)站得久了,坐下去休息休息。不想它休息久了,又嫌不受用,於今要站起來,它發麻了,又不讓我站起。不信,你老哥試試看。你那兩條尊腿,也未必就聽調遣的。」
李步祥是盤了腿坐著的,經他這樣一提醒,也就仿佛覺得這兩條腿有些不舒適,於是身子仰著,兩手撐地,要把腿抽開來。他啊哈了一聲道:「果然有了毛病。它覺得這樣慣了,不肯伸直來了。」於是前後幾個人都試驗著。很少人是要站起就站起的,大家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所幸經過這個插曲不久已到兩點鐘。陶李前面,只有十二個人,挨著班次向上移動,三點鐘的光景,終於是到了儲金櫃檯前面。他們觀察了一上午,應當辦的手續都已辦齊。陶伯笙先將范寶華的四百萬元本票交上。那是中央銀行的本票,毫無問題。然後再把魏太太的四萬元現款,和她填的紙片,一塊兒遞上。
行員望了他一眼道:「你為什麼一個人辦兩個戶頭?」陶伯笙點著頭賠了笑道:「請通融一下吧。這是一位女太太托辦的,她排不了班,退下去了。好在是小數目。」行員道:「一個人可以辦兩戶,也就可以辦二十戶,那秩序就亂了。」
陶伯笙抱了拳頭,只是拱揖,旁邊另一個行員,將那紙片看了看,笑道:「是她?怎麼只辦二兩?」那一行員問道:「是你熟人?」他笑著點點頭。於是這行員沒說什麼,將現鈔交給身後的工友,說聲先點四萬。當然這四萬元不需要多大的時間點清。
行員在櫃檯裡面登記著,由銅欄窗戶眼裡,拿出一塊銅牌,報告了一句道:「後天上午來。」陶伯笙想再問什麼話時,那後面的人,看到他已辦完手續,哪容他再站,向前一擠,就把他擠開了。陶伯笙也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妥當地揣好了那塊銅牌子,扯了站在旁邊的李步祥就向外走。
出得銀行門,抬頭看看天上,日光早已斜照在大樓的西邊牆上,就深深地噓著一口氣道:「夠瞧。自出娘胎以來我沒受過這份罪。我若是自己買金子也罷了,我這全是和老范買的。」李步祥笑道:「在和朋友幫忙這點上說,你的確盡了責任,我去和老范說,讓他大大地謝你一番。」
陶伯笙道:「謝不謝,那倒沒什麼關係。不過現在我得和他去交待一聲,將銅牌子給他看看。不然的話,四百萬元的本票,我得負全責,那可關係重大。這時候,老范正在寫字間,我們就去吧。」
於是兩人說話走著,徑直地走向范寶華寫字間。他正是焦急著,怎麼買黃金儲蓄券的人到這時候還沒有回信。陶李二人進門了,他立刻向前伸手握著,笑道:「辛苦辛苦。我知道這幾天銀行里擁擠的情形,沒想到要你們站一天。吃煙吃煙。」說著,身上掏出煙盒來敬紙菸,又叫人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