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上得樓來,是一條房子夾峙的甬道,兩旁的房子,有關著門的,也有掩著門的,掛著木牌,或貼著字條,果然都是寫字間。這就不必向什麼人打聽了,挨著各間房門看了去。見有扇門上,掛著黑漆牌子,嵌著福記兩個金字,她知道這就是范寶華的寫字間哩,見門是虛掩的,就輕輕的在門板上敲了幾下,但裡面並沒有人答應。於是重重地敲了幾下,還是沒有人答應。這就手扶了門,輕輕地向里推著,推得夠走進去一個人的時候,便將半截身子探了進去。

    第十回半日工夫(3)

    看時,一間四方的屋子,左邊擺了寫字檯和寫字椅,右邊是套沙發。有個工友模樣的人,伏在沙發靠手上,呼呼的打著鼾聲,正是睡得很酣呢。魏太太看這裡並無第二個人,只得挨了門走進去,站在工友面前,大聲叫了幾句,那工友猛可地驚醒,問是找哪個的。魏太太道:「我有事和范先生商量。」那工友已隨范寶華有日,他自然知道主人是歡迎女賓的,便道:「他到三層樓去了。你坐一下,我去叫他來。」說著,掩上門就走了,魏太太單獨地站在這屋子裡,倒不知怎樣是好,看到寫字檯上放了一張報,這就順手拿起來看,報拿起來了,卻落下一張字條。

    她彎腰在樓板上拾起,不免順便看了一眼。那字條上寫道:「後日下午二時,在南岸舍下,再湊合一局。參加者有男有女,歡迎吾兄再約一二友人加入。弟羅致明啟。」看完了,把字條依然放在桌上,心裡想道:又是這姓羅的在邀賭。這傢伙的唆哈,打得是真狠,不贏回他幾個錢實在不能甘心。他倒贏出甜頭來了,又要在家裡開賭場了。

    正沉思著,范寶華笑嘻嘻地進來了。他進來之後,看到是魏太太,卻猛可地把笑容收起來了,他似乎沒有料想到來的女賓是她,便笑著點頭道:「請坐請坐,想不到的貴客。」魏太太道:「我有一件在范先生認為是小事,我可認為是很大的一件事,要和范先生商量商量。」他笑道:「請說吧,只要我認為是可以幫忙的無不幫忙。」

    魏太太坐著,牽牽大衣襟,又輕輕撲了衣襟上兩下灰塵。然後笑道:「上次在賭場上移用了范先生兩萬元,本來下場就該奉還的。無奈我這幾天,手頭上是窘迫得厲害。」范寶華不等她說完,便攔著道:「那太沒有關係了。隨便哪天有便交還我都可以。我們也不是從今以後就不共場面了。」

    魏太太道:「那不然,我是在范先生手上借的錢;又不是輸給范先生的錢,怎好到賭博場上去兌帳。」范寶華笑道:「魏太太倒是君子得很。有些人只要是在賭博上的帳,管你是借的,或者是贏的,總是賴了一鼻子灰。」說著,在旁邊沙發上坐了,在衣袋裡掏出煙盒子來,打開盒蓋,送到她的面前。她搖搖手道:「我不吸菸。」范寶華道:「打牌的時候,你不也是吸菸的嗎?」她道:「打牌的時候,我是吸菸的。那完全是提神的作用。」

    范寶華道:「提到打牌,我就想起一件事。羅致明昨天來了一封信,約我明天到他家裡去打牌,他太太也參加,大概有幾位女賓在場。魏太太有意思去嗎?」她笑道:「是嗎?羅太太我們倒是很熟的,上次不是我們在她家裡打牌,有人拿過一個同花順?」范寶華笑著一拍腿道:「對的,這件事,給我們的印象太深了。你去不去呢?」魏太太低頭想了一想笑道:「明天再說吧。」

    范寶華道:「不然,要決定今天就決定。他約定的是兩點鐘,我們吃過午飯,就得動身,明天上午再說,來不及了。」魏太太又牽了兩牽她的衣襟因道:「若是胡太太去的話,我也去。實不相瞞,我沒有資本。有兩個熟人去,周轉得過來,膽子就壯些。你想,若是我有資本,今天就還范先生的錢了。」

    范寶華道:「羅太太同胡太太更熟。她家有局面,她不會不去。就是這麼說,明天正午一點鐘過江。坐滑竿到羅家,也得一點鐘。我倒歡喜到羅家去打牌。唯一的好處,就是那裡並沒有外人打攪。慢說賭兩三個鐘頭,就是大戰三百回合賭他兩天兩晚,也沒有關係。」魏太太道:「這樣說,范先生一定到場了。」

    范寶華還沒有答覆這個問題,外面有人敲門,他說:「請進吧。」門推開,是個穿西裝的人進來了,見這樣坐著一個摩登少婦,很快地瞟了一眼,因低聲笑道:「我和你通融一筆現款,二十萬元,有沒有?」范寶華道:「這有什麼問題,我開張支票就是了。」那人道:「若是開支票可以算事,我就不來找你了。鄉下來了個位親戚,要到銀樓里去打兩件金首飾,要立刻帶現款上街。我就可以開張支票和你換。」范寶華道:「我找找看,也許有。可是你那令親,為什麼這樣性急。」說著,他輪流扯拉他的寫字檯。

    第十回半日工夫(4)

    那人嘆了口氣道:「現在的全重慶市人,都犯了金子迷。我這位敝親,也不知得了哪裡的無線電消息,好像今日下午金子就要漲價,非在十二點鐘以前把金子買到手不可。」范寶華扯著抽斗,終於是在右邊第三個抽斗里將現款找到了。他拿出了兩捆鈔票,放在寫字檯上,笑道:「拿去吧,整整二十萬,你也是來巧了。昨天人家和我提用一筆款子,整數做別的用途去了,剩下三十多萬小額票子,我沒有把它用掉,就放在這裡。」他口裡說著,手上把抽斗關起,將鑰匙鎖著。鎖好之後,將鑰匙在手掌上顛了兩顛。隨便一塞就塞在西服褲子岔袋裡。那鑰匙是白鋼的摩擦得雪亮,將幾根彩色絲線穿著。魏太太看到他這玩意,心裡卻也奇怪。漂亮到鑰匙繩子上去了,卻也有點過分。

    那人取著現款走了,臨走的時候,他又向她瞟了一眼。她這就想著,女人是不應當向這些沒家眷的地方跑,縱然是為了正事來的,人家也會向作壞事的方面猜想,於是立刻起身告辭。范寶華送到樓梯口,還叮囑了一聲,羅太太那裡,一定要去。魏太太就要想著,姓范的總算講面子,那兩萬元的債務,他毫不介意。將來還錢的時候,買點東西送他吧。

    她想著走著,又到了中央銀行門口。心想,陶伯笙這兩人,大概買得了黃金了吧?想著,便又走了進去。看時,陶李二人還在隊伍裡面站著,去那辦黃金儲蓄的櫃檯,總還有一丈多路。陶伯笙一看到,先就搖搖頭道:「真不是生意經。」魏太太道:「好了,你們面前只有幾個人了。」

    李步祥拿了帽子在左手,將右手亂撫弄著他的和尚頭,將頭髮樁子,和亂地唏唆作響。他苦笑了道:「幾個人?這幾個人就不容易熬過。現在快到十二點鐘了。到了十二點,人家銀行里人,可要下班吃飯。上午趕不上的話,可要下午兩點鐘再見。」魏太太看櫃檯裡面掛的壁鍾,可不已是十一點五十幾分。再數數陶李二位前面,排班的還有十二位之多。就算一分鐘有一個人辦完手續,他二人也是無望。這且不說破,靜看他們兩人怎麼樣。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