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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李步祥跟著主人到屋子裡,低聲問道:「他們知道我們買金子?」陶伯笙笑道:「他們不過是譬方話說說罷了。」說著自行到廚房裡去盥水洗臉沖茶,又捧出了幾個甜麵包來,請客人用早點。李步祥道:「昨晚上你也沒有吃晚飯?這一晚,可真餓得難受。」

    陶伯笙倒不解何以有此一問,正詫異著,還不曾回問過來。卻聽到門外有人接嘴道:「陶先生還沒有走啦,那就很好。」隨著這話進來的是隔壁魏太太。陶伯笙笑道:「啊!魏太太這樣早?」她似乎長衣服都沒有扣好,外面將呢大衣緊緊地裹著,兩手插在大衣袋裡。她扛了兩扛肩膀,笑道:「我不和你們犯了一樣毛病嗎?」陶伯笙道:「魏太太也預備作黃金儲蓄?要幾兩?你把錢交給我吧,我一定代勞。」魏太太搖搖頭道:「日子還過不下去,哪裡來的錢買金子?我說和你們犯一樣的毛病,是失眠症,並不是黃金迷。」

    陶伯笙道:「可是魏太太這樣早來了必有所謂。」她笑了一笑道:「那自然。有道是不為利息,誰肯早起?我聽說你是和范先生辦黃金儲蓄的,今天一定可以見到面。我托你帶個信給他,我借他的兩萬元,這兩天,手上實在是窘,還不出來,可否讓我緩一步還他?」陶伯笙笑道:「賭博場上的錢,何必那樣認真?而且老范是整百兩買金子的人,這一點點小款子,你何必老早的起來托我轉商?我相信他不在乎。」魏太太道:「那可不能那樣說。無論是在什麼地方,我是親手在人家那裡借了兩萬元來的。借債的還錢……」

    陶伯笙正在撿理著本票現鈔,向大皮包里放著。他很怕這大數目有什麼錯誤,不願魏太太從中打攪,便搖手攔著道:「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不用多說了。我今天見著他,一定把你的話轉達,可是我要見不著他呢,是不是耽誤你的事?你這樣起早自然是急於要將這句話轉達到那裡去。我看你還是自己去一趟吧。我寫個地點給你。」說著,他取出西服口袋裡的自來水筆,將自己的卡片,寫了兩行字在上面。因道:「上午十一點到十二點,下午三點到五點,他總會在寫字間坐一會子的。」

    魏太太接過名片看了一看,笑道:「老范還有寫字間呢。」陶伯笙道:「那是什麼話。人家作到幾千萬的生意,會連一個接洽買賣的地方沒有嗎?」他口裡雖然是這樣說話,手上的動作,還是很忙的。說著,把皮包夾在肋下,手裡還捏了半個小麵包向嘴裡塞了去。

    魏太太知道人家是去搶買金子,事關重大,也就不再和他說話。陶伯笙匆匆地走出大門,天色已經大亮。李步祥又吃了三個小麵包,又喝了一碗熱開水,肚子裡已經很是充實。跟在陶伯笙後面,由濃霧裡鑽著走。

    街上的店戶,當然還是沒有開門,除了遇到成群的早操壯丁,還是很少見著行人。陶伯笙道:「老李,現在還不到七點鐘,我們來得早一點了吧?」他笑道:「我們挨廟門進,上頭一炷香,早早辦完了手續回家,先苦後甜不也很好嗎?」陶伯笙道:「那也好,反正走來了還有走回去之理?」

    兩人穿過了兩條街,見十字街頭,有群人影子,在白霧裡晃動,其初也以為是上早操的。到了附近,看出來了,全是便裝市民,而且有女人,也有老人。他們挨著人家屋檐下,一字兒成單行站著。有些人手上,還捏著一疊鈔票。陶伯笙道:「怎麼著,這個地方也可以登記嗎?」

    第九回排 隊(3)

    李步祥哈哈笑道:「老兄,你也不看人家穿些什麼衣服,臉上有沒有血色嗎?他們全是來擠平價布的。你向來沒有起過大早,所以沒見過。這前面是花紗局一個平價供應站,經常每日早上,有這些人來排班擠著的。擠到了櫃檯邊每人可以出六七成的市價買到一丈五尺布。布有黑的,有藍的,也有白的,但都粗得很,反正我們不好意思穿上身,所以你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件事。」

    陶伯笙聽他這話,向前走著看去,果然關著鋪門的門板上,貼了不少布告,機關沒有開門,那機關牌子,也就沒有掛出來。那些在屋檐下排班的市民,一個接著一個,後面人的胸脯緊貼了前面人的脊樑,後面人的眼睛望了前面人的後腦勺,大家像是發了神經病似地這樣站著。陶伯笙笑道:「為了這一丈五尺便宜布,這樣早的在這裡發呆,穿不起新衣服,就少穿一件衣服吧。」

    李步祥道:「你這又是外行話了。在這裡擠平價布的人,哪裡全是買了布自己去穿?他們裡面,總有一半是作倒把生意的,買到了布,再又轉手去賣給別人。」陶伯笙道:「這不是要憑身份證,才可以買到的嗎?」他道:「有時候也可以不要身份證,就是要身份證,他們配給的人,根本是連罵帶喝,人頭上遞錢,人頭上遞布,憑一張身份證,每月配給一回,既不問話,也不對相片,倒把的人,親戚朋友裡面,什麼地方借不到身份證?所以他們每天來擠一次,比作什么小生意都強。」

    他還要繼續地談。陶伯笙猛可地省悟過來,笑道:「老兄,我們來晚了,快走吧。你想只一丈五尺平價布的事情,人家還是這樣天不亮來排班,我們作的那買賣,怎麼能和這東西打比,恐怕那大門口已是擠破了頭了。」李步祥說句不見得,可也就提開了腳步走。一口氣跑到中央銀行附近,在白霧漫漫的街上,早看到店鋪屋檐下,有一串排班的人影,陶伯笙跌著腳先說聲:「糟了。」

    原來重慶的中央銀行,在一條幹路的橫街上,叫打銅街。這條橫街,只有三四幢立體式洋樓。他兩人一看這排班的人,已是拉著一字長蛇陣轉過彎來,橫彎到了幹路的民族路上。兩人且不排班,先站到了橫街頭上,向那邊張望一下。見那長蛇陣陣頭,已是伸進到白霧裡去,銀行大門還看不見呢。但二人依然不放心這個看法,還是走向前去。直到銀行門外,看清楚了人家是雙扉緊閉。

    站在門外的第一個人,二十來歲,身穿藍布大褂,端端正正的,將一頂陳舊的盆式呢帽,戴在腦袋頂上,像個店伙的樣子。陶伯笙低聲道:「老李,你看,這種人也來買黃金儲蓄。」他笑道:「你不要外行。這是代表老闆來站班的。到了時候,老闆自然會上場。我們快去上班吧。」說著,趕快由蛇頭跑向蛇尾。就在他們這樣走上去的時候,就有四五個人向陣尾上加了進去。陶伯笙道:「好!我們這觀陣一番,起碼是落伍在十人以後了。」於是李先生在前,陶先生在後,立刻向長蛇陣尾加入。

    這是馬路的人行便路上。重慶的現代都市化,雖是具體而微的,但因為和上海漢口在揚子江邊一條線上,所以大都市裡要有的東西,大概都有。他們所站的是水泥面路,經過昨晚和今晨的濃霧浸潤,已是濕黏黏的,而空間的宿霧,又沒有收盡,稀薄的白煙,在街頭移動,落到人身上和臉上,似乎有一種涼意。

    陶李二人初站半小時的一階段,倒沒有什麼感覺,反正在街上等候長途汽車,那也是常事。可是到了半多時後,就漸漸地感到不好受。第一是這個站班,不如等汽車那樣自由,愛等就等,不等就叫人力車走,現在站上了可不敢離開,回頭看看陣腳,又拉長了十家鋪面以上,站的陣尾,變成陣中段了。這越發不敢走開,離開再加入,就是百十個單位的退後。第二是這濕黏黏的水泥便道和人腳下的皮鞋硬碰硬,已是不大好受,加之有股涼氣由腳心裡向上冒,讓人極不舒服。說也奇怪,站著應該兩條腿吃力,站久了,卻讓脊梁骨也吃力。坐是沒有坐的地方的,橫過來站著,又妨礙著前後站著的鄰居,唯一的法子,只有把身體斜站著。斜站了不合適,就蹲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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