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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李步祥真不敢再說什麼,像鴨子踩水似的,跟了她後面,穿過幾條街巷。但默然地不敢說話。但是果然不說話,又怕袁三見笑,只是偶然地咳嗽一半聲。怎麼是半聲呢,因他的嗓子使勁不大,沒有咳嗽得出來。袁三在路上,倒笑了好幾回。到了她的門口,她笑道:「李老闆,夠你作蹩子的了,你回去吧。」李步祥如得了皇恩大赦,深深地點了個頭,回身向寓所里走。
第八回半夜奔波(5)
他在路上寂寞地走著,也就不斷地想了心事消遣。他想著,本來是碰碰運氣,想著未必就向袁三借得到錢,倒不料居然借得了兩萬元。她借四萬也好,可以多買二兩金子。她只借兩萬,現在連自己的老本是買十一兩,這數目字不大合胃口,若能買十二兩,湊成一打的數目就比較有趣,話又說回來了,白撿一兩金子,六個月後,錢又翻個身,也總是有趣的事,想著想著,他自己笑起來了。身旁忽然有人問道:「作啥子的?」
看時,是街上站的警察,因站住道:「作買賣的回家去,有事問我嗎?」警察道:「你為啥子個人走路,個人發笑?」李步祥道:「我在朋友家裡來,他們說了許多笑話,我走著想了好笑。」警察道:「我怕你是個瘋子。」李步祥笑道:「我一點不瘋,多謝關照了。」
他點了頭走去,他又想著,還是規規矩矩地走吧。這樣夜深,身上帶了二十幾萬現款,可別出了亂子。這樣想著,也就沉靜地,緩緩走回寓所。但他已不敢走小巷子,繞了路順著電燈明亮的大街走。
經過一個長途汽車站,見十來個攤販,亮著化石燈在風露下賣食物,起半夜買車票的人,紛紛圍著擔子吃東西。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是沒有吃晚飯到陶伯笙家去的,以後就忙著談金子的事,還沒有吃飯呢。面前一副擔子是賣豆漿的,鐵鍋里熱氣上升。有個人端了碗豆漿泡著粗油條吃,不覺胃裡一陣飢火上涌。可是想過去吃點東西,那回家是太晚了。附近也有個爐子,鐵絲絡上,烤著饅頭。瞧在眼裡,不由得饞出口水來,正想掏錢去買兩枚。但想到皮包里的錢,整疊地包捆在一束,若掏出二十來萬元來,抽出兩張小票子來買東西,夜深行路有背財不露白之戒。這個險冒不得,就忍著餓走了過去。
第九回排 隊(1)
這位冒夜為買金子而奔波的李老闆,精神寄托在金子翻身的希望上,累不知道,餓也不知道,徑直地帶著二十萬款子,奔回寓所去。這個堆棧里的寓公,買金子的份子不多,到了這樣夜深,大家也就安息了。李步祥到了那通樓裡面時,所有的人都睡著了,他想對那兩個學徒打個招呼,站在屋中間向那床鋪上看去,見他們睡著動也不動,呼嚕呼嚕,各打著鼾呼聲。心想人家勞累了一天,明日還要早起去上操,這就不必去驚動他們了。加之自己肚子還餓著,馬上就睡也可以把這餓忘了。
他匆匆地脫了衣褲,扯著床鋪上的被;將頭和身體一蓋,就這樣地睡了。不多一會工夫,同寓的人大家笑著喊著:「李老闆買十兩金子,銀行里弄錯給寫了二百兩,這財發大了,請客請客。」他笑道:「哪裡有這話,你們把銀行行員看得也太馬虎了。」口裡雖是這樣說著,伸手摸摸衣袋裡,覺得就是邦邦硬的東西塞滿了。順手掏出來一塊就是十兩重的一條金子。同寓的人笑道:「這可不是金子嗎?請客請客。」說請客,請客的東西也就來了。廚子老王將整大碗的紅燒肉,和整托盤的白面饅頭,都向桌子上放著。李步祥順手取了個大饅頭,筷子夾著一大塊紅燒肉,就向口裡塞了進去,肉固然是好吃,那饅頭也格外好吃,吃得非常的香,忽然有人叫道:「你們哪個買苗金?這是國有的東西,你們犯法了,跟我上警察局。」李步祥聽到這話,大大地嚇了一跳,人被提去了不要緊,若是所有的黃金都讓人抄了去,那豈不是白費一場心力。焦急著,就要把枕頭底下的金子拿起了逃跑。不想兩腳被人抓住,無論怎樣掙不脫。直待自己急得打了個翻身,這才明白,原來是在床上作夢呢。
警察捉人的這一驚,和吃饅頭夾紅燒肉的一樂,睜眸躺在床上,還是都在眼前擺著一樣。買金子的事罷了,反正錢在手上,自己還沒有去買呢?只是那白饅頭紅燒肉的事,可叫人忘不了,因為醒過來之後,肚子裡又鬧著饑荒了。那夢裡的紅燒肉,實在讓人欣慕不置。他急得咽下了兩次口水,只好翻個身睡去,朦朧朧中聽到那兩學徒,已穿衣下床,這也就猛可地坐了起來。甲學徒笑道:「說到買金子,硬是比我們上操的命令還要來得有勁喀,李先生都起來了。」
李步祥看看窗子外面還是漆黑的。因道:「我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還要去叫醒一個朋友呢。」他說著,心裡是決定了這樣辦,倒也不管人家是否訕笑。先就在床底下摸出臉盆手巾漱口盂,匆匆地就向灶房裡去。
這灶房裡為著早起的兩位國民兵,常是預備下一壺開水,放在灶上,一缽冷飯,一碟鹹菜,用大瓦盆扣在案板上。重慶的耗子,像麻雀一樣多,像小貓一樣大,非如此,吃食不能留過夜。李步祥是知道這情形的,扭開了電燈,接著就掀開瓦缽子來看。見了大缽子扣著小缽子的白米飯,他情不自禁地,就抓了個飯糰塞到嘴裡,嚼也不曾嚼,就一伸脖子咽了下去,這覺得比什麼都有味。趕快倒了冷熱水,將臉盆放在灶頭上漱洗,自然只有五六分鐘,就算完畢,這就拿了筷子碗,盛了冷飯在案板前吃。
兩個學徒都也拿了臉盆來了。甲笑道:「我還只猜到一半喀,我說灶上的熱水李先生要倒光。不想到這冷飯粑李先生也吃。不忙,摻點開水嗎。我們不吃,也不生關係。」李步祥聽了,倒有點難為情,因笑道:「實不相瞞,昨晚上我忙得沒有吃飯。簡直作夢都在吃飯。」兩個學徒,自不便和他再說什麼。
李步祥吃了兩碗冷飯,也不好意思再吃了。再回到樓上,打算把那位要去買大批黃金儲蓄的陳先生叫醒。到那床頭面前一看,卻是無人,而且鋪蓋卷也不曾打開,乾脆,人家是連夜去辦這件事去了。他這一刺激,更透著興奮,便將皮包里現鈔,重複點數兩遍,覺得沒有錯誤了,夾著皮包就向大街走。
這正是早霧瀰漫的時候不見天色。因為重慶春季的霧和冬季的霧不同。冬季是整日黑沉沉的,像是將夜的時間。春季的霧起自半夜,可能早間八九點鐘就消失,它不是黑的,也不會高升,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雲煙,罩在地上。在野外,並可以看到霧像天上的雲團,卷著陣勢,向面前撲來。天將亮未亮,正是霧勢濃重的時候。馬路兩旁的人家,全讓白霧埋了,只有面前五尺以內,才有東西可以看清。電桿上的路燈,在白霧裡只發出一團黃光,路上除了趕早操的國民兵,偶然在一處聚結,此外都是無人。
第九回排 隊(2)
李步祥放開了步子,在空洞的大街上跑,徑直地向陶伯笙家走去。到了那裡,天也就快亮了,在雲霧縹緲裡面,那雜貨店緊緊地閉上了兩扇木板門。他雖然知道這時候敲人家的店門,是最不受歡迎的事,可是和陶伯笙有約,不能不去叫起他。只得硬了頭皮冬冬地將門捶上幾下,到底陶伯笙也是有心人,在他敲門不到五分鐘,他就開門迎他進去了。經過那雜貨店店堂的時候,櫃檯里搭著小鋪睡覺的人,卻把頭縮在被裡嘰咕著道:「啥子事這樣亂整?那裡有金子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