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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李步祥聽了,這又是個買金子的。人家有本票有大票子,怕不會留著自己用,這大可不必開口了。同時,又感到買金子的人到處都是,料著明天早上,銀行里是一陣好擠。有一次匯五萬元小票子到成都,銀行里都嫌數票子麻煩。這二十萬元的數目,在人家擁擠的時候,人家也未必肯數。大梁子一帶,百貨商熟人很多,還是跑一點路吧。他自己覺得這是福至心靈的看法。再不考慮,夾了皮包,就直奔大梁子。
重慶城繁市區的夜市,到了九十點鐘,也就止了。大梁子是炸後還沒有建築還原的市場,當李步祥到了那裡,除了馬路的路燈而外,兩旁的平頂式的立體小小店鋪,全已關了。好像斷絕煙火的土地廟大集團,夾了馬路休息著。然而他那股興奮的精神,決不因為這寂寞有什麼更改。他首先奔向老友周榮生家。
這位周老闆,住在一家襪子店後面。只有一間僅夠鋪床的窄條矮屋子。除了那張床鋪,連方桌子也放不下,只在床頭,塞了一張兩屜小桌。可是他在鄉下的堆棧,卻擁有七八間屋子。他是衡陽轉進重慶來的一位百貨商人,就是住在這百貨交易所附近,以便時刻得著消息。他流動資金不多,並不收進。但他帶來的貨色,他以為還可以漲個兩倍三倍,甚至七倍八倍,他卻不賣出。尤其是這最近半個月裡,因戰局逐漸好轉,百貨下跌。他和七八位和衡陽進來的同業,訂了個君子協定,非得彼此同意,所有帶來的貨,決不許賣出。在民國三十四年春季,他們合計的貨物,約可值市價三萬萬五千萬。若是大家把貨拋出,重慶市場消化不了,可能來一個大慘跌。那是百貨同業自殺的行為了。所以他住在這裡,沒有什麼大事做,每天是坐茶館打聽行市。
第八回半夜奔波(2)
這時,他買了一份晚報,躺在床上對了床頭懸下的禿頭電燈泡看,大後方缺紙,報紙全是類似太平年月的糙紙印的。油墨又不好,不是不清楚,就是字跡力透紙背。他戴起了老花眼鏡,兩手捧了報,正在研究湘桂路反攻的這條消息。李步祥在門外叫道:「周老闆沒有出門嗎?」他已聽出是李步祥的聲音,一個翻身坐起來道:「請進來,忙呀!晚上還出門。」
李老闆走進他屋子,也沒有個凳子椅子可坐,就坐在他床鋪上。周老闆雖然擁資七八千萬,自奉還是很薄,這床鋪上只有一條毯子和一床被。李步祥將皮包放在床鋪上,他已能感覺硬碰硬的有一下響。便笑道:「周老闆,你也太省了,床鋪上褥子都不墊一床。」他在床頭枕下,摸出了紙菸火柴,取一支紙菸敬客,搖搖頭道:「談不上舒服了,貨銷不出去,一家逃難來川的人,每月用到二三十萬。連衣服也不敢添,還談什麼被服褥子。」
李步祥一聽,感覺到不妙。一開口他就哭窮,他怎肯承認有本票有大鈔票?口裡吸著他敬的那支煙,一股又辣又臭的氣味,衝進了嗓子眼,他只好手鉗著煙支,不吸也不丟下,沉默了兩分鐘,然後笑道:「若是周老闆嫌貨銷不動的話,我多少幫你一個忙。明天我和你推銷一批貨。今天晚上我先和你作點生意,批三打襯衫給我。我立刻付款。」周榮生笑道:「我就猜著李老闆冒夜來找我必定有事。實不相瞞,貨是有一點,現在正是跌風猛烈的時候,我怎樣敢出手?」
李步祥笑道:「那麼,你不怕貨滯銷了。」周榮生也就感到五分鐘內,自己的言語,過於矛盾。抬起他的手,還帶了半邊灰布薄棉袍的袖子,亂搔著和尚頭,微笑著把頭搖了幾下。李步祥道:「滇緬公路,快要打通,說不定兩個月內,仰光就有新貨運進來。周老闆,你老是捨不得把貨脫手,那辦法妥當嗎?老范的事情,你聽見說了吧?」周榮生道:「聽見的,他不干百貨了,把款子調去買金子。這倒是個辦法。可是我不敢這樣做。我若把我的東西一下拋出去,我敢說百貨市場上要大大的波動一下,價錢不難再跌二三成。越跌,越銷不出去,別人有貨的,也跟著向下滾,那我是損人不利己。我若今天賣一點,明天賣一點,那能抓到多少款子,而且聽說下個月金子就要提高官價了,月里沒有了幾天,無論如何來不及了。一個很好的機會,失了真是可惜。」說著,他又抬起手來摸和尚頭。
李步祥笑道:「我倒不是想發大財,撿點兒小便宜就算了。我也實不相瞞,明天早上,我要到銀行里去作十兩黃金儲蓄。只是手邊上全是些小額鈔票,恐怕在銀行交櫃的時候,他會嫌著麻煩而不肯點數。周老闆手上若是有本票或者大額鈔票的話,換一點給我好不好?」周榮生突然站起來,拍著手笑道:「李老闆,你把我看得太有辦法了。沒事,我關了幾十萬現款在身上放著。」他那滿臉腮的胡茬子,都因他這狂笑,笑得有些顫動。
李步祥碰了他這個軟釘子,倒弄得很難為情。便笑道:「那是你太客氣了。你隨便賣一批貨,怕不是百十萬。我是猜你或者賣了一批貨。其二呢?我也有點好意。我想,反正我明天是站班站定了。若是你周老闆也有這個意思,我就順手牽羊和你代辦一下。多的你不必托我,自己會去辦。若是十兩二十兩的話,我想你放心把款子交給我的。」周榮生正是心裡訕笑著李步祥的冒昧,聽了他這個報告突然心裡一動,便站定了向他望著道:「明天你真去排班?」
李步祥道:「若不是為排班我何必冒夜和你掉換票子呢?」他說著,手取了皮包,就站將起來道:「天已不早了,我得趕快去想法子。」周榮生道:「你再坐幾分鐘,我們談談。」說著,他就把那紙菸盒拿起來,又敬李步祥一支煙,而且把他手上夾的皮包抽下來,放在床鋪上。笑道:「我也是這樣想著,暫時找不到大批款子,就買他十兩二十兩,那又何妨。但是我倒要打聽一下,一個人排班,可以來兩份嗎?」
第八回半夜奔波(3)
李步祥兩指夾了紙菸,放在嘴角里碰了一下,立刻放下,斜眼望了他,見臉上帶了幾分不可遏止的笑容。心裡就想著,這傢伙一談到錢,就六親不認,我剛才是說和他將錢掉錢,又不是向他借錢,他推託也不推託一聲,就哈哈給我一陣冷笑。他少不得要托我和他跑腿,明的依了他,暗地必須要報復他一下。因笑道:「這又不是領平價米買平價布,這是響應國家儲蓄政策,他要人排班,是免得擠亂了秩序。至於你一個人儲蓄幾份,他何必限制?並沒有聽到說,限制人儲蓄多少兩。那末,五十兩來一份的可以來,十兩來五份的,有什麼使不得。開的是飯店,難道還怕你大肚子漢。」說著,他又將皮包提起來,點了頭說聲再見。
周榮生一把將他的衣袖抓住,笑道:「你忙什麼的?我們再談幾句。」李步祥將手拍了皮包道:「我這裡面帶了二十萬小額鈔票,夜深了,夾了個大皮包,滿街去跑,那成什麼意思呢?再見吧。」說著,扭轉身子就要走。周榮生還是將他的衣襟拉著,笑著點頭道:「不忙,不忙,換鈔票的事,我和你幫忙就是了。」李步祥道:「你不是說你沒有現鈔嗎?」周榮生拉長了嘴角,笑得胡茬子直豎起來,抱了拳頭拱拱手道:「山不轉路轉,我沒有現款,我還不能到別處去找款嗎?你在我這裡寬坐十分鐘,我去找點現款來。縱然找不到本票,我也想法去弄些五百元一張的大票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