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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張胖子皺了眉,嘴裡縮著舌頭嘖的一聲,表示惋惜之意,因道:「我的錢都在貨上了,調動不開,手邊上只有兩三萬元,二兩都湊不上。」說到這裡,陳夥計突然興奮著,站了起來,大聲問道:「各位有放債的沒有?三千五千,八千一萬,我都借。半個比期,我一定奉還,只要能湊成四五萬塊錢,我就心滿意足了。我照樣出利錢,但我希望照普通銀行的規矩,七分或八分,不讓我出大一分就好。」他這樣號召著。雖然有幾個人響應,但那數目,都只三千兩千。

    那最有辦法的張胖子,拖了個方凳子,塞在屁股後面,就在桌子邊坐下,在花生殼堆里挑著完整的花生出來,慢慢地剝著吃,他卻不說什麼。陳夥計望了他道:「老張,真的!你有沒有現款?」他這才笑道:「老兄,賺錢的事個個想乾的啊!我有錢,我自己也去買黃金儲蓄了。」陳夥計道:「我不相信你就只三萬現款。」

    他慢慢地還是在剝花生,在花生殼堆里找花生,而且還把喝光了酒的空碗,端起來聞上一聞。看它臉色沉著,好像是在打主意。於是大家也就沉默著,聽他發表什麼偉見。果然他挑出一粒花生,又向花生殼堆里一扔,然後臉子一揚道:「我倒有個有福同享的辦法。像湊錢買航空獎券一樣,現在我們在這屋子裡的人,除了自己有錢可以去買三兩五兩的不算。那只能買一兩八錢,或者連五錢都不夠買的,可以把款子湊起來。湊到十萬,我們就買五兩,湊到二十萬,我們就買十兩。記一筆總帳,某人出了錢多少,將來兌現,按照出的資本分帳。黃金儲蓄券,記著出錢最多的那人姓名,由他開具收條,分交投資的,收據由他親自簽字蓋章為憑。儲券也由他負責保存。大家不要以為我出的主意,我想拿這儲券,我手邊只有現款三萬。我這個數目不會是最多數。」

    他這樣說著,就有好幾個人叫著贊成贊成。有的說出二萬,有的說出一萬五千,那不夠一萬的,就再向別人去商量,借點小數來湊整的。都是這樣說,連五錢金子都定不到,那就沒意思了。那兩個川籍學徒,也由床上坐起來,不看川戲唱本了。一個問道:「哪天交款?」

    第七回買金子買金子(5)

    張胖子道:「打鐵趁熱,馬上交款。陳先生年紀最大,我們公推他臨時主席,款交給他。我們再推一個代表,明日一早到中央銀行去排班。由主席今晚交款子給他,他負全責去辦儲蓄。將來兌現的時候,大家奉送一筆排班費。這樣做,我覺得最公道也最公開。大家干不干?」這時,除了陳夥計為著湊不到款子,謝絕當臨時主席外,其餘的人一律同意。有的開箱子找錢,有的在衣袋裡摸索。

    那兩個川籍學徒,是這樓上最窮的分子,各各掏摸身上,都不過兩三千元。甲學徒向乙學徒道:「別個都買黃金,我們就無份,我們也湊五錢金子股本,要不要得?」乙學徒向床上一倒,把那放在被卷上的川戲唱本,又拿了起來,答道:「說啥子空話?我沒得錢,你也沒得錢。發財有命喀。」甲學徒走過來,拉著他道:「我和你咬個耳朵(說私話也)。」於是低聲道:「大司務老王有錢,我們各向他借四千。自己各湊一千,不就是一萬?」乙學徒道:「你去和他說嗎,碰他那個酒鬼的釘子,我不招閒。」那甲學徒倒是想到就辦,立刻下樓到廚房裡去了。

    約莫是十分鐘,有人就在門外叫道:「買金子,買金子,要得嗎!」門拉開,那個大司務老王進來了。他一張雷公臉,滿腮都是胡樁子,在藍布襖子上繫著青布圍襟,手撈起了圍襟,只管揩擦著兩手,笑著問道:「朗個的,打會買金子?我來一個,要不要得?」

    張胖子笑道:「好長的耳朵,你怎麼也知道了?」老王道:「確是,大家帶我一個。」張胖子道:「你搭上多少股本?」老王道:「今天我有三萬塊錢,預備帶下鄉去,交給我太婆兒,沒得人寫信,還在我身上。讓她多吃兩天吹吹兒紅苕稀飯,(吹吹,猶言可以吹動之米汁也。紅苕即番薯)不生關係,列個老子,我先買金子再說。三萬塊錢,買一兩五,過不到癮。我身上還有二千四百元零錢,我再到街上去借三千元,湊起四萬,買二兩。列個老子,半年後有四兩黃金,二天給我太婆打一隻赫大的金箍箍(戒指也),她作一輩子的夢,這遭應了夢了,喜歡死她,列個老子,硬是要得。」說著,他不住伸手抓雷公臉上的胡樁子,表示了那番躊躇滿志。引得全樓人哈哈大笑。

    第八回半夜奔波(1)

    老王的這番話,引起了李步祥的心事。原是預備將二十萬元去向熟商人掉換本票的。一回到這樓上,大家討論買金子,把這件事情就忘了。這就叫道:「老王,你上街借錢,我托你一件事。問問有大票子沒有?你若能給我換到二十萬五百元的票子,我請你喝四兩大曲。」老王道:「就是嗎。票子越出越大,就越用越小。五百元一張的算啥子,一千元一張的,現在也有了。拿錢來嗎,我去換。」李步祥聽到他說可以換了,倒是望著他笑了,因道:「你的酒醒了沒有?」老王道:「你若是不放心,我們一路去,要不要得?銀錢責任重大,我也不願過手。」李步祥聽他說,雖覺得自己過於慎重一點,但想來還是跟著他的好。於是把二十萬元放在皮包里,跟著老王走上大街。

    就在這堆棧不遠,是兩家大紙菸店。老王走進一家是像自己人一樣,笑道:「胡老闆,我有點急事,要用幾個錢,借我三千元,一個禮拜准還你。」這紙菸店櫃檯里橫了一張三屜小帳桌,左邊一疊帳簿,右邊一把算盤。桌子上低低地吊了一盞白罩子電燈,胡老闆也似乎在休息著這一日的勞瘁,小桌上泡了一玻璃杯子清茶,正對著那清茶出神。他坐著未動,掉過臉來,笑道:「你有什麼急用,必定是拿了錢去,排班擠平價布。」

    老王一擺頭道:「我不能總是穿平價布的命呀。今天我要擺一擺闊,湊錢買金子。胡老闆,你幫我這一次忙,隔天你要請客的話,我若不跟你作幾樣好川菜,我老王是龜兒子。」這胡老闆不免為他的話所引動,離開了他的帳桌。走到櫃檯里,望了他道:「這很新鮮,你也打算作金子生意,你和我借三千塊買金子?你以為是金子一百二十換的時候。」老王含著笑正和他說著只借三千元的理由。

    帳桌後面的小門裡,走出來一個中年婦人,只看她穿著雪花呢旗袍,燙髮,手腕上戴著雕龍的金鐲子,一切是表示著有錢,趕得上大後方的摩登裝束。她搶問道:「誰有金子出賣?」她見李步祥夾了大皮包站在後面,她誤會這是個出賣金子的,只管望了他。老王笑道:「沒有哪個賣金子,買還買不到手哩。老闆娘,你要買金子嗎?我去和你排隊,不要工錢,就是今晚上借我三千元,不要我的利息,這就要得。」老闆娘道:「老王,你說話算話。就是那麼辦。你只要在銀行里站班到八點鐘,我們有人替你下來,不耽誤你燒中飯。」胡老闆道:「他的早飯呢?」老王道:「我會找替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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