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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魏太太道:「跳舞還有時間不時間,反正是大家趁熱鬧。」胡太太道:「自然是這樣的,不過人馬未曾到齊,大家就得等上一等,尤其是幾位女明星沒有到,大家必須等著。」魏太太道:「是哪幾位女明星呢?舞台上和電影上的女明星我很少看到她們的本來面目。」胡太太挽著她的手道:「你隨我來吧,也許她們來了。」她隨著女主人走出門時,隔壁那客室里的歡笑聲,已經停止。那邊洋樓里,留聲機用擴大器放著音樂片子,響聲由窗子fèng里和門fèng里傳播了出來。胡太太笑道:「他們已經開始了。你看,很有趣的。」
魏太太關於摩登的事,什麼都玩過,就是不會跳舞。這原因第一是由於她沒有朋友引帶學習,第二是她參加的社交,是不大高貴的場合,沒有跳舞的機會。心裡倒也想著,重慶城裡半公開的跳舞,到底是怎麼一種場面?這時有了這樣一個機會,自也願意去見識。順便看看范寶華那個離婚夫人,長得是怎麼漂亮。心裡如此,隨著胡太太,已走進了劉家。
這屋子倒是純歐化式的,進了大門,就是個門廊,壁上的衣架帽鉤,懸掛了不少的帽子和雜物。門廊過去,一條寬甬道,左邊一所小客廳,已是坐滿了人的。左邊有個垂花門的大敞廳,家具全搬空了,只屋子角上,留有一張小圓桌,桌子放了一架留聲機,旁邊堆了二三十張話片。一位穿西服的少年,彎了腰在那裡伺候話匣子。那頭屋角,有個擴大器安在牆上。全屋電燈通明,照著七八對男女,在光滑的地板上溜著。在垂花門外面,亂擺著大小椅子,不舞的人,男女夾雜坐在那裡。
胡太太帶她進來了,隨便地向人點著頭,不知道誰是主人,也沒有人來招呼。兩人自走向那小客廳里去。一個頭髮梳得烏油淋淋的西服少年,迎向前對胡太太腳底下望著,笑道:「怎麼穿便鞋來的?」胡太太笑道:「我今天沒有工夫。」那人笑道:「為什麼不來?今天有幾張很好的音樂片子呢。」說著,將右手揚起來,中指按住了大拇指,對胡太太臉上遙遙地一彈,拍的一聲響,自走開了。魏太太看她臉上時,略帶微笑,並沒有對這人感到失態。
這小客室里,只有一套沙發,四個錦墊,人都坐滿了。兩人走進去,復又退出來。這時,一段音樂片子放完,舞伴放開了手,分別向舞廳四周站著。魏太太心想,就是這麼個局面,這會有什麼很大的樂趣嗎?說到男人,那還罷了,摟抱著女人那總是占便宜的事。說到女人,讓男人抱著跳舞,這也會有趣味?跳完了,連個好好休息的地方都沒有。
她以一個外行的資格,站在那垂花門邊,向舞場上的幾位女賓身上打量著。其中有個瓜子臉的女人,後腦披著十來股紐絲卷燙髮,穿件大紅銀點子的旗袍,胸前高挺了兩個辱峰,十分惹人注意。正好有個西裝男子,將她向一位穿制服的人介紹著,稱她是袁三小姐。她伸出手來和那人握著。遠處兀自看到手指上銀光一閃,這無須說,正是她手上戴了一隻鑽石戒指了。魏太太這就知道她是范寶華的離婚夫人。這樣的全身繁華,可知老范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錢。
第六回一切是撩撥(4)
再看看其他的女賓,雖不是個個都像袁三那樣華麗,可是穿的衣服,全是很時髦的,戴金鐲子那太不稀奇,手指上圈著鑽石戒指的,就還有三位。尤其是各位女賓穿的皮鞋,漏花幫子的,絆帶式的,嵌花條的,重慶鞋店玻璃窗里的樣品,這裡全有。袁三穿的是雙朱紅絆帶式的高跟鞋子,套在白色絲襪上,那顏色像她那件紅色銀點旗袍,非常地刺激人的視官。魏太太很敏感地看了看自己身上這件五成舊的花綢衣服,紅不紅,灰不灰,白又不白。穿的這雙皮鞋又是滿幫子,好像軍人穿的黃皮鞋。這和人家打比,未免太相形見絀了。
她正是這樣慚愧著,偏是好幾位女賓都把眼光向自己看來。她心想,這必是人家笑我落伍,我還老站在這裡作什麼。於是低聲向胡太太道:「我們走吧。」胡太太也看出了她局促不安的樣子,以為她不會跳舞的人對於這種場合,不大習慣。便點點頭引了她出去。
轉身只走了兩步,後面有人叫道:「怎麼走呢?胡太太。」她們回過頭看時,是位穿西服,嘴唇上留有半圈短鬍子的人。胡太太笑道:「我是陪這位魏太太來觀光的,劉先生自己沒有跳舞?」他笑道:「你若下場子我可以奉陪。魏太太初次來,我沒有招待,那太對不起,請到樓下去坐坐。我熬有一點真咖啡,是重慶不大容易得著的,喝杯咖啡走吧。」說著,向魏太太笑著點頭。她明白了這是主人,人家所請的客人,都是珠光寶氣的太太小姐,自己這副形象,怎好意思加入人家的舞群,便笑道:「對不起!劉先生,我今天有事,改日再來拜訪劉太太吧。」那主人有的是湊熱鬧的女賓,卻也不怎樣挽留,笑著送到門廊下就止步了。
魏太太再到胡家,他們家的男客已完全走了,主人讓到小客室里來坐。重慶非大富之家經過八年的抗戰已沒有沙發椅。小康之家代替沙發的是柳條和藤片作的沙髮式的矮椅子。胡家客室里也有這種陳設,而且椅子上各加陰丹士林布的軟墊子。這種布也久已是成為奢侈品的了。客室的另一角放著小圓桌子,上面蓋著挑花的漂白布桌毯,魏太太是久有此意,想買兩丈極好的漂白布,作兩身內衣。也就因為白布既極貴,而且也不大容易買到,把這事延誤了,倒不如人家胡太太拿了作桌布。因笑道:「你們家打算在重慶還住個十年八載呢,還是這樣新添東西。」胡太太道:「這不算添東西呀?你看我們家,到晚上還有大批人馬來到,不能不讓人家有個落坐的地方。」
魏太太看圍著圓桌的椅子,也是新置的,顯然是最近的布置。魏端本階級相等的朋友,就沒有誰人家裡能預備一間客室。這胡家的客室,雖然就是這點家具就擺滿了。可是牆壁上掛著字畫,桌上擺著鮮花瓶,並沒有客室里不應當擺的東西,這可知道完全是作客室之用的。因笑道:「胡太太,我很欣慕你。在重慶能過著這樣安適的日子,這不是容易的事。」胡太太笑著搖搖頭道:「並不安逸呀!我們胡先生也是不住地向我囉唆,老說我花多了錢。往後我也要少賭兩場了。」說著,嘻嘻一笑。
魏太太道:「你怕什麼?有的是資本作金子生意。六個月對本對利大撈一筆,你輸不了。」胡太太道:「提起這事,我不要說過就忘了。陶太太的事我們怎樣辦理,她是要現錢,還是要支票?現款恐怕家裡沒有這樣多。」
魏太太道:「你開明日的支票吧。讓她自己明日上午把金器拿來。她又沒有拿東西來,我帶了現款去,倒負有責任。」胡太太對於這個說法,倒好像是贊成的。立刻進屋子去,又拿了個小紅皮箱出來,打開皮箱,取出了三個支票本子,挑了其中一個,摸出口袋裡的自來水筆,伏在圓桌上,開了張三萬元的支票。支票放在桌上,把小皮箱送進房去。再出來,卻帶了印泥盒和圖章盒,在支票上蓋了兩個章,交給魏太太,笑道:「這決不是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