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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魏太太雖然聽到她這樣解釋了,心裡總有點不大坦然,這話只管老說下去,卻也沒有味。便笑道:「好賭的人,有場合就來,倒不管那些,我是個女男人,誰要對我開玩笑,誰預備倒霉,我是拳頭打得出血來的人。」陶太太不好說什麼,只是微微地笑著。

    那楊嫂正走了進來。問道:「飯作好了,就吃嗎?沒得啥子好菜咯。」陶太太笑道:「你去吃飯,我晚上等你的回信。」說著,大家一齊走到隔壁屋子裡來。看那桌上的菜,是一碗豆腐,一碗煮蘿蔔絲。魏太太皺了眉道:「又買不到肉嗎?炒兩個雞蛋吧。」陶太太道:「我為老陶預備了很多的菜他又不回來吃,我去給你送一點來。」說著立刻走了。

    魏太太坐在桌子邊,捧著一碗平價米的黃色飯,將筷子尖伸到蘿蔔絲里撥弄了幾下,然後夾了一塊煎豆腐,送到鼻子尖上聞了一聞,將豆腐依然送回菜碗裡,鼻子哼著道:「唔!菜油煎的,簡直不能吃。」楊嫂盛著小半碗飯來餵孩子。便笑道:「你是比先生考究得多咯,你不在家,先生買塊咸榨菜,開水泡飯吃兩三碗。你在家,他才有點菜吃。」

    魏太太還沒有回答這句話,陶家女傭人端了一碗一碟來,碗盛的是番茄紅燒牛肉,碟子盛的是叉燒炒芹菜。她放到桌上,笑道:「我太太說,請魏太太不要客氣,留下吃,家裡頭還多咯。」魏太太看那紅燒牛肉燒得顏色醬紅,先有一陣香氣送到鼻子裡。便道:「你們家裡的伙食倒不壞。」劉嫂道:「也就是先生一個子吃得好。太太說先生日夜在外面跑,瘦得那樣,要養一家子,讓他吃點好飯食。他自己掙的錢,自己吃,天公地道,騎馬的人還要和馬上點好料呢。太太自己,硬是捨不得吃,餐餐還不是青菜蘿蔔?」

    魏太太說著話時,夾了塊牛肉到嘴裡嘗嘗,不但燒得稀爛的,而且鮮美異常。因道:「你太太對你們主人,真是沒有話說。你們先生對於太太,可是馬馬虎虎的。」劉嫂道:「馬虎啥子?伺候得不好,他還要發脾氣,我到他們家年是年(謂一年多也),沒看到太太耍過一天。」

    魏太太道:「你們太太脾氣太好了,先生成天在外交遊,你太太連電影都不看一場。」劉嫂道:「還看電影?有一天,太太上街買東西轉來晚一點,鎖了房門,先生回來,進不得門,好撅(罵也)一頓。我要是她,我都不受。」

    魏太太笑道:「你還想作太太啦?」劉嫂紅著臉道:「這位太太說話……」她一笑走了。魏太太倒也不必客氣,把兩碗菜都下了飯,但到這時,許多在個性相反的事情,繼續向她逆襲著,她心理上的反映,頗覺得自己有過分之處。

    吃過了飯,呆呆地坐著。看著兩個孩子在屋子裡轉著玩。有人在外面叫了聲魏太太。她問是誰,那人進來了,是機關里的勤務,手上拿著一個小篾簍子。魏太太道:「你找魏先生嗎?他過南岸去了。」勤務笑道:「是我和魏先生一路去的。他今晚不能回家,讓我先回重慶。這是帶來的東西。」說著將小篾簍放到桌上。魏太太道:「他說了什麼話嗎?」勤務在身上取出一封信,雙手交上。

    第五回輸家心理上的逆襲(5)

    魏太太拆了信看,是日記簿上撕下來的紙片,用自來水筆寫的。信這樣說:芝:公事相當順手,今晚被主人留住黃桷椏,作長談,明日可回家午飯,請勿念。友人送廣柑十枚,又在此處買了鹹菜一包,由勤務一併先送回,為妹晚飯之用。晚飯後,若寂寞,帶孩子們去看電影吧。晚安!

    本上她把這信看完,心裡動盪了一下,覺得有一股熱氣上沖,直入眼眶,她要流淚了。

    第六回一切是撩撥(1)

    女人的眼淚是最容易流出來的,很少例外。不過魏太太田佩芝個性很強,當她眼淚快流出來的時候,她想到面前還有個勤務,她立刻用一種極不自然的笑容,把那要哭的意味擋住。因向勤務道:「魏先生也是小孩子脾氣,怕重慶買不到廣柑,還要由南岸老遠地帶了回來。你也該回去休息了,我沒有什麼事,你走吧。」那勤務看到她的顏色極不自然,也不便說什麼,敬著禮走了。

    魏太太在沒有人的時候,把魏先生那張信紙拿著,又看了一看。楊嫂由外面走進來笑問道:「太太,朗個的?說是你不大舒服?」她笑道:「剛才還吃了兩碗飯,有什麼病?」楊嫂道:「是剛才那個勤務對我說的。」魏太太忽然省悟過來,笑道:「我有什麼病?不過我在想心思罷了。」

    楊嫂看她斜靠了桌子坐著,手託了半邊臉,眼光呆定了,望著那兩個在床邊上玩的孩子。楊嫂走近兩步,站在她面前,低聲道:「我說,太太,二天你不要打牌了,女人家鬥不過男人家喀。你要是不打牌的話,我們佃別個兩間好房子住的錢都有了,住了有院壩的房子,娃兒有個耍的地方,大人也透透空氣。有錢吃一點,穿一點,比坐在牌桌上安逸(舒服也)得多。輸了就輸了,想有啥子用,二天不打牌就是。」

    魏太太撲哧一聲笑了,站起來道:「我受了十幾年的教育,倒要你把這些話來勸我。陶太太托我和胡太太商量一件事,還等了我的回信呢。你看著兩個孩子,我半點鐘就回來。」楊嫂笑道:「怕不過十二點?」魏太太道:「難道我就沒有作回正經事的時候?打水來我洗臉吧。」楊嫂看她這樣子,倒也像是有了正經事,立刻幫助著她把妝化好。她還是穿了那件掛在床里壁的花綢衣服,夾了只盛幾千元鈔票的皮包,匆匆出門而去。這也是普通女人的習慣,在出門之前,除了化妝要浪費許多時間而外,還有許多不必要的瑣事,全會在這時間發生,以致真要出門,時間是非常迫促,就落個匆匆之勢。

    這裡到胡太太的家裡,路並不算遠,魏太太並沒有坐車子,步行地走去。下百十步坡子,走到一條伸入嘉陵江的半島上。這裡是繁華市區,一個特殊的境界,新式的歐洲建築,三三兩兩間隔著樹立在山岡上下,其間有花木,也有糙地。房子有平房,也有樓,每扇玻璃窗透出通明的電燈光線,這光線照著,讓你可以看到穿著上等西服的男子,或滿臉脂粉的燙髮女郎,在這一丈長三尺寬的石板坡子上來去,因為這個地方對於戰都的摩登仕女是太合理想的。到熱鬧街市很近,一也;房屋決不擁擠,有辦法美化,二也;半島是很好的石質,隨處有極堅固的防空洞,三也。唯一的缺憾只是地不平,無論上街的坡子怎樣寬大,車輛不能到門口,找不到轎子的時候,就得步行。但這點缺憾倒是百分之九十幾的重慶人所能忍受的。因之這半島上擁了個真善美新村的雅號,住著一二百家有錢階級與有閒階級。

    魏太太不但是羨慕這裡,而且也羨慕這裡居民的生活。她每次到這裡來,就發生一種感慨,論知識,論姿色,而且論年歲,都比這裡的多數婦女強幾倍。然而自己就住在冷酒鋪後面的吊樓上。因此,不願到這地方來。今天來了,她倒另有一番感想,假使自己把輸了的錢都來作生活用途,自也有這個境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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