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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她把信看著出了一會神,也就下床漱洗。楊嫂進房來問道:「太太要吃啥子飯食?先端碗面來,要不要得?」魏太太道:「中午你們怎麼吃的?」楊嫂道:「先生沒有回家,我帶著兩個娃兒,浪個煮飯?我帶他們上的三六九。」魏太太笑道:「那好,又是一天廚房不生火,那也不大像話吧?孩子交給我。你去作晚飯。」楊嫂笑道:「要是要得,你要耐心煩喀。」魏太太道:「我只要不出去,在家裡看著孩子,有什麼不耐煩?」楊嫂低著頭笑了出去,低聲說了句:「浪個別脫(猶言那樣乾脆)。」

    魏太太聽了,心下不大謂然,心想:難道我會生孩子,就不會帶孩子。只是這個女傭工,卻是自己放縱慣了的,家交給她,孩子也交給她。另換個人,就不能這樣放心,只得把這句話全盤忍受了,只當是沒有聽到。

    果然,楊嫂抱著牽著,把兩個孩子送進來了。大孩子五歲多,是個女孩,小頭髮蓬著像個雞窠。上身穿了白花洋紗質,帶裙子的童裝,在這上面,罩了件冬天用的,駱駝絨大衣。大衣不但是紐扣全沒有了,而且肋下還破了個大口,向下面拖著絨片筋。胸面前濕了大塊,是油漬糖漬鼻涕口水粘成的膏藥狀。下面光了腿子,穿了雙破皮鞋,而且鞋上的絆帶也沒有了。兩條光腿,那全不用說,都沾遍了泥點。小的這個孩子,是個男孩,約莫是兩歲,他倒完全過的冬天。身上的一套西北藍毛絨編的掛褲,已記不清是哪日起所穿,胸襟前袖口上,全是結成膏片的髒跡。袖口上脫了毛線,向下掛著穗子。那張小圓臉兒,更不成話,左腮一道黑跡,連著鼻子嘴橫抹過來,塗上了右腮。鼻子下面,還是拖兩條黃鼻涕,拖到嘴唇。腿上是和姐姐相同,光著下半截。一隻腳穿了鞋襪,一隻赤腳。

    第五回輸家心理上的逆襲(3)

    魏太太皺了眉頭道:「我的天!怎麼把孩子弄得這樣髒。」楊嫂並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將男孩子交給主婦,扭身就出去了。她好像認為小孩子這樣髒,乃是理所當然。魏太太嘆了口氣把男孩子放在床上,自己舀了盆熱水來,給兩個小孩子洗過手臉,頃刻之間,找不到日用的腳盆,和兩孩子洗了腳,這又找不到腳布。看看床欄上,還有就也遇事從簡了,將臉盆放到地板上,換下來兩日未曾洗的一件藍布罩衫,取過來給孩子擦了腿腳,將箱子五屜櫃,全翻了一陣,找出十幾件小孩兒衣服,挑著適當的,給他們換上了。因對了孩子望著道:「這不也是很好的孩子,交給楊嫂,就弄成那個樣子。」有人笑答道:「可不是很好的孩子嗎?孩子總是自己帶的好。」

    看時,是隔壁陶伯笙太太呢。她總是那樣乾淨樸素的樣子,身上穿了半舊的陰丹士林罩衫,她會熨燙得沒有一絲皺紋。頭上的長髮,在腦後挽了個辮環。臉上略微有點粉暈,似乎僅是抹了一層雪花膏。立刻起身相迎,笑道:「你這位管家太太,也有工夫出來坐坐?」陶太太笑道:「談什麼家,無非是兩間屋子。」

    魏太太屋子裡,本來也就秩序大亂,現時和孩子一換衣服,又把面前兩把椅子占滿了。她只得將衣服抱著一堆,立刻送到桌底下去,口裡連道請坐請坐。陶太太坐下來笑道:「打算帶孩子出去玩嗎?」魏太太道:「哪裡也不去。我看孩子髒得不成樣子,給他收拾收拾。」魏太太道:「是的,住在這大街上,家裡一寸空地也沒有,孩子沒個透空氣的地方,健康上大有關係,若是再不給他弄乾淨一點,更不好了。」

    魏太太一面拿鞋襪給孩子穿,一面談話。因道:「我是太笨了,橫針不會直豎,孩子的鞋幫子,我也不能做。什麼都買個現成的,就是現成的吧,也賭瘋了,不給孩子裝扮起來。這門娛樂太壞,往後我要改變方針了。」陶太太微笑道:「若是摸個八圈,倒也無所謂,打唆哈可來得凶,我一徑不敢伸手。」

    魏太太心想:她不走人家的,今日特意來此,必有所謂,且先裝不知,看她要些什麼。因道:「我家成日不舉火,舉火就是燒飯,熱水也沒有一杯。你又不吸香菸,我簡直沒法子招待你。」陶太太道:「不要客氣,我有兩句話和你商量商量。你不是和胡太太很要好嗎?我知道她手邊很方便。我有一隻鐲子。想在她手上押借幾萬塊錢。這件事我不願老陶知道。他是個好面子的人,他知道押首飾,又要說我丟了他面子了。我想請你悄悄地去和胡太太商量一下。她若認為可以,我再去找她。」

    魏太太笑道:「你手上也不至於這樣緊呀!」陶太太嘆了口氣道:「你哪裡知道我們家的事?你不要看老陶三朋四友,成天在外面混,他是完全繃著一個面子。作了人家公司一個交際員,只有兩萬元夫馬費,吸香菸都不夠。我們也就是圖這個名,寫戶口冊子好看些,免得成了無業游民。兩個孩子都在國立中學,學膳費是不要的,可是孩子來信餐餐搶糙米飯吃,吃慢了,飯就沒有了,得餓著。大孩子的學校離重慶遠,在永川,每餐飯還有兩碗沒油的蔬菜,八個人吃。第二個孩子在江津,常是一餐飯吃一條臭蘿蔔乾。而且每餐只有兩碗飯,只夠半飽。兩人都來信,餓得實在難受,希望寄一點錢去,讓他們買點燒餅吃。大孩子還不斷地有點小毛病,不是咳嗽,就是鬧濕氣,要點醫藥費。我怕孩子太苦了,打算每人給他兩三萬塊錢。你別看老陶上了牌桌子不在乎,那都是臨時亂拉的虧空。真要他立刻掏出一筆現款,他還要去想法子。他也未必給孩子那樣多錢,東西我也不戴出來,白放在箱子裡,換了捨不得,出幾個利錢押了它吧。」

    魏太太沒想她托的是這件事。笑道:「進中學的孩子了,你還是這樣地疼。」陶太太皺了眉道:「前天和昨天連接到兩個孩子的來信訴苦,我飯都吃不下去。我們那一位,倒是不在乎,照樣的打牌。魏先生就不像他,我看見他回家就抱孩子。」

    第五回輸家心理上的逆襲(4)

    魏太太道:「他呀!對於孩子也就是那麼回事,見了抱抱,不見也就忘記了。說起打牌,我倒要追問一句,昨晚上的局面,陶先生又不怎樣好吧?」陶太太搖著頭苦笑了一下,接著又點了兩點頭道:「不過昨晚上這場賭是他敷衍范寶華的,可以說是應酬,連頭帶賭,還輸了三萬多。聽說那個姓范的要作一筆黃金生意,叫老陶去和他跑腿。老陶就聽場風是場雨,高興得了不得,昨晚上有兩個穿西服在一處打牌的就是幫忙可以買金子的人。老陶為他們拉攏,在館子裡大吃一頓,又到我們家來賭錢。聽說原來是要到一個女戲子家裡去賭的,他們一面賭錢,一面還要開心。因為那個女戲子不在家,就臨時改到我家來了。我們作了買金子的夢,一點好處沒有得到,先賠了三萬元本,人熬了一夜,累得七死八活。我的那位還是很起勁,覺也沒有睡,一大早就到老范那裡去了。」

    魏太太道:「那倒好,我和胡太太抵了那個女戲子的缺了。」陶太太不由得臉上飛紅,立刻兩手同搖著道:「你可不要誤會。你和胡太太,都是臨時遇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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