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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魏太太見他三個A擺出來,心想:有這樣大的牌,他不會不看。於是也裝著拿小牌的人故作鎮靜的樣子,將桌外茶几上的紙菸取過來一支,摸過來火柴盒,把火擦著了,緩緩地點著煙,兩手指夾了支煙,將嘴唇抿著噴出一口煙來。煙是一支箭似的,she到了桌子中心。那小楊考慮的結果,將拿起的美鈔重新放下,把五張牌,完全覆過去,扔到桌子中心,搖搖頭道:「我不看了。」胡太太是和魏太太站在一條線上的。她雖不知道那暗張是什麼,但小楊有三個A而不看牌,這是個奇蹟,望了他道:「這樣好的牌也犧牲嗎?」他笑著沒有作聲。

    魏太太好容易得了一把「富而好施」,以為可以撈對門一張美金。不想這傢伙,竟會拿了三個A不看牌。這個悶葫蘆比碰了釘子還要喪氣。自己也不肯發表那暗張,將牌都扔了,只是小小地收進了幾千元。沉住了氣沒有作聲。只是吸菸。胡太太低聲問道:「你暗張是個四?」魏太太淡淡地答道:「你猜吧。」

    第四回乘興而來敗興回(4)

    在這種情形下,作主人的陶伯笙,知道她是拿了大牌,而沒有贏錢。看這樣子,今晚上她非輸十萬八萬不可!本來他兩口子今日吵了一天的架,就不應當容她加入賭場。這樣隔壁的鄰居,她大輸之下,她丈夫沒有不知道之理。明天見了面,魏端本重則質問一番,輕則俏皮兩句,都非人所能堪。便向魏太太笑道:「今晚上你的牌風不利,這樣該沉著應戰,或者你先休息休息,等一個轉變的機會,你看好不好?」魏太太道:「休息什麼?輸了錢的人都休息,贏錢的人正好下場了。我輸光了,也不向你借錢。」

    她這幾句話,顯然是給陶伯笙很大一個釘子碰。好在姓陶的平常脾氣就好,到了賭博場上脾氣更好。雖然她是紅著面孔說的,陶伯笙還是笑嘻嘻地聽著。可是她的牌風實在不利,輸的是大注子,贏的是小注子,借來范寶華的那兩萬元,都已輸光。所幸鄰座胡太太也是小贏家,還可以通融款子下注。只是她決不肯掏出老本來給人財,只是三千二千地借。零碎湊著,也就將近萬元了。自己是向陶伯笙誇過口的,不向他借錢。范寶華又已借過兩萬的了。我倒不信,今天的牌風是這樣的壞,於是立刻開了房門向外走。

    陶伯笙借著出來關門,送她到店堂里低聲道:「魏太太我看你今晚上不要再來了吧?你不看見他們開支票,是彼此換了現款再賭的,支票並不下注。這就因為桌子上一半是生人。你開支票,除是我和老范可以掉款子給你,可是我今晚上也輸了。開出支票來,你以為老范肯兌現款給你嗎?」她聽了這話,當然是兜頭一瓢冷水。因道:「你也太仔細了,你瞧不起我,難道我家裡就拿不出現款?」說著話是很生氣,卜冬卜冬,開著雜貨店的店門亂響,她就走出來了。陶伯笙家裡有人聚賭,當然不敢多耽誤,立刻把店門關起來了。

    魏太太站在屋檐下,整條街,已是空洞無人。人睡了,不用電了,電線桿上的燈泡,偏是雪亮地懸在街頂上。馬路原來是不平的,而且是微彎著的。在這長街無人的情形下,似乎馬路的地面,平了許多。同時,街道也覺得已經拉直。遠遠地看去,只有丁字路口,站著個穿黑衣服的警察,此外就是自己了。她想著這大概是很深夜了,自己賭得頭昏眼花,也沒有看看表,她凝了一凝神。這天晚上,有些例外,山城上並沒有霧,望望街頂上,還稀疏的有幾點殘星。四川是很少風的,這晚上也是這樣。可是魏太太賭唆哈的時候,八九個人,擁擠在一間小屋子裡,紙菸的殘煙充塞在屋子裡,氧氣又被大家呼吸得乾淨,除了烏煙瘴氣,就是尼古丁毒的辣味熏人,而且也因為空氣的渾濁,頭是沉甸甸的。屋子裡人為的溫度,只覺身上發燥。這時到了空洞的長街上,新鮮的空氣撲在臉上,仿佛是徐來的微風輕輕地拂著臉,立刻腦筋清醒過來,而呼吸也靈通得多了。

    她凝思之後,忽然想到,真回去拿錢來賭嗎?自己是分文沒有,不知丈夫身上或皮包里有錢沒有?他當然是睡了,叫醒了他和他要錢,慢說是白天吵過架的,就是沒有吵過架,這話也不好開口,只有偷他的了。可是偷得錢來,也未必能翻本,輸了算了,回家睡覺去吧。她想著翻本的希望很少,緩緩地走到冷酒店門口去敲門,但敲了七八下,並沒有迴響。

    她站在門下,低頭想著,這是何苦?除了把預備給孩子添衣服的錢都輸了,還借了范寶華兩萬元的債。和這姓范的,除了在賭場上會過三四次,並沒有交情可言,這筆債不還恐怕還是不行。還得賭,賭了才有法子翻本。反正是不得了,把支票簿拿來,開一張支票,先向姓范的兌三萬元,再開張支票還他二萬元。贏了,把支票收回來,輸了有什麼關係?難道還能要我的命嗎?

    終於是想到了主意了,她用力冬的敲上幾下門板。門裡的人沒有驚動,卻把街頭的警察驚動了,遠遠的大聲問句哪一個?魏太太道:「我是回家的,這是我的家。」警察走向前,將手電筒對她照了一照,見她是個艷裝少婦,便問道:「這樣夜深,哪裡來?」他這一照一問,她感覺得他有些無禮。可是陶家在聚賭,不能讓警察盤問出消息來的。因道:「我由親戚家有事回來,這也違犯警章嗎?」警察道:「我在崗位上,看到你在這裡站了好久了。現在兩點鐘了,你曉不曉得?一個年輕太太,三更半夜,在這裡站住,我不該問嗎?地方上發生了問題,是我們警察的事。」魏太太道:「我也不是住在這裡一天的。不信,你敲開門來問。」

    第四回乘興而來敗興回(5)

    那警察真箇敲門,並喊著道:「警察叫門,快打開。」他敲得特別響,將裡面有心事容易醒的魏端本驚動了。他連連地答應著,心裡也就猜是太太回家了。仿佛聽到說是警察叫門,莫非她賭錢讓抓著了。那也好,警戒她一次。他打開門來,果然是太太和警察。他還沒有發言呢,她先道:「鬼門,死敲不開,弄得警察來盤問。」一搶步,橫著身子進了門。

    警察道:「這是你太太嗎?這樣夜深回家?」魏端本道:「朋友家裡有病人,她回來晚了。」警察道:「她說是去親戚家,你又說是上朋友家,不對頭。」魏端本披了中山服的,袋裡現成的名片,遞一張過去,笑道:「不會錯的。這是我的名片,有問題我負責。」那警察亮著手電,將名片照著,見他也是個六七等公務員,說句以後回來早點,方才走去。這問題算告一段落。

    第五回輸家心理上的逆襲(1)

    魏端本站在大門口,足足發呆了五分鐘,方才掩著門走回家去。奇怪,太太並沒有走回臥室,是在隔壁那間屋子,手託了頭,斜靠了方桌子坐著,看那樣子,是在想心事。他心裡想著:好,又必定是輸個大窟窿。我也不管你,看你有什麼法子把話對我說。你若不說,更好,我也就不必去找錢給你了。他懷了這一個心事,悄悄地回臥室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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