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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這屋子中間擺了一張圓桌面,共圍坐了六個男人,兩個女人。其中一個就是自己太太了。太太面前放著一疊鈔票,連大帶小約莫總有兩三萬元。她總是說沒錢用,不知道她這賭場上的錢是由哪裡來的。人家散著撲克牌,她卻是把面前的鈔票一掀三四張,向桌子中心賭註上一扔。扔了一回又是一回。結果和著桌中心大批的鈔票讓別人席捲而去。
魏端本在門fèng里張著,心裡倒是非常之難過,嘆了口無聲的氣,逕自回家去了。但他一不留心,卻把門碰響了一下。主人翁陶伯笙坐在靠門的一方,他總擔心有捉賭的,立刻迴轉身問句哪個?但魏端本既已轉身,人就走遠了。並沒有什麼反應。
魏太太坐在陶伯笙對面抬頭就看到這扇門的。便笑道:「還不是你們家裡的那隻野狗?你們家有剩菜剩飯倒給野狗吃,就常常招引著它來了。」陶伯笙對這話雖不相信,但惦記桌上的牌,也就沒有開門來看是誰,無人答應,也就算了。
這時,是這桌上第二位太太散牌。這位太太三十多歲,白白胖胖的長圓面孔,鼻子兩邊,兩塊顴骨,高高撐起,配著單眼皮的白果眼,這頗表示著她面部的緊張,也可想她在家庭有權的。若照迷信的中國老相法說,她是克夫的相了,她微微地捲起一寸多綠呢夾袍的袖口,露出左腕上戴的一隻盤龍的金鐲子,兩隻肥白的手,拿著撲克在手上,是那樣的熟悉,牌像翻花片似的,向其餘七位賭客面前扔去。送到第二張的時候,是明張子了。魏太太緊挨了她坐著是第七家,第二張是個K,第三張卻是個A。她笑道:「老魏,你該撈一把了。」她說話時,隨手翻過自己的一張,是個小點子,搖搖頭道:「我不要了,看一牌熱鬧吧。」這以前還不是勝負的關頭,其餘的七家都出錢進了牌。
這時,該魏太太說話,她看看桌上明張沒有A,除了對子,決計是自己的牌大。她裝著毫不考慮的樣子,把面前的鈔票,全數向桌子中心一推,大聲道:「……唆了!」她這個作風,包括了那暗張在內,不是一對K,就是一對A。還有六家,有五家丟了牌。只有那位范寶華,錢多人膽大。他明張九十兩張,暗張也是個九。他想著,就算魏太太是一對,自己再換進一個九來,不怕不贏她。她今天碰釘子多了,有大牌也許小心些,現在唆了,也許她是投機。便問道:「那是多少?」魏太太道:「不多,一萬六千元。」
范寶華道:「我出一萬六千元,買兩張牌看看。」散牌的那位太太對二人看上了一眼,料著魏太太就要輸,因為姓范的這傢伙打牌還相當地穩,沒有對子,他是不會出錢的,好在就是兩張牌兩家,先分一張給范寶華是個三,分給魏太太是個K。范寶華說聲完了。再分給范寶華一張是個九,他沒有動聲色,只把五張比齊著,最後分給魏太太,又是個A。她有了兩對極大的對子,向范寶華微笑道:「來幾千元『奧賽』嗎?」范寶華笑道:「魏太太,你未必有『富而好施』。僅僅是兩大對的話,你又碰釘子。」魏太太道:「你會是三個九?」范寶華並不想多贏她的錢,把那張暗牌翻過來,可不就是個九?
魏太太將四張明牌和那張暗牌,向桌子中間一扔,紅著面孔,搖了搖頭道:「這樣的牌,有多少錢都輸得了。」對散牌的人道:「胡太太,你看我這牌打錯了嗎?」胡太太笑道:「滿桌沒有愛斯,你有個老開和愛斯,可以唆。」她道:「那張暗牌,還是皮蛋呢。」說著,站了起來。她心裡明白,不到兩小時,輸了五萬元,明天自己的零用錢都沒有了,就此算了吧,哪裡找錢來賭?
第四回乘興而來敗興回(3)
范寶華見她面孔紅得泛白,笑道:「魏太太收兵了。」她一搖頭道:「不,我回家去拿支票本子來。」主人陶伯笙聽了這話,心裡可有點為難,魏太太在三家銀行開了戶頭,有三本支票,可是哪家銀行也沒有存款。在賭場上亂開空頭支票,收不回去的話,下了場,人家賭錢的人,都把支票向邀賭的人兌了現款去,那可是個大麻煩。因道:「你別忙,先坐下來看兩牌。」
范寶華連和她共三次賭,都是她輸了,心裡倒有些不過意。因把剛收去她唆哈的那疊票子,向桌子中間一推,笑道:「原封未動,你先拿去賭,我們下場再算,好不好?」魏太太還不曾坐下,因道:「若是你肯借的話,就索性找我四千,湊個整數好算帳。」范寶華說了句那也好,他就拿了四張千元鈔票,放到她面前,她也就坐下來再賭了。她心裡想著:只有這兩萬元翻本,必須穩紮穩打,不能胡來了。
又是三十分鐘,算把得穩,還輸去了八九千元。這桌上的大贏家,是位穿西裝的羅先生。他尖削的臉,眼睛下面兩隻轉動的眼珠,表示著他的陰險。只是小半夜,他已贏了一二十萬,面前堆了一大堆鈔票,其中還有幾張美鈔,是楊先生輸出來的。這楊先生只二十來歲,是個少爺。西裝穿得筆挺,只是臉子白得像石灰糊的,沒有絲毫血色。他不住地在懷裡掏出大皮夾子,在裡面陸續地抽出美鈔來。這個時候的美鈔是每元折合法市千元上下,這每拿出來三四張五元或十元的,這數目是很惹人注意的。魏太太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只聽到賭友全叫他小楊而已。
心裡也就想著,這傢伙是幾輩子修到的?有錢而又年輕。只看他輸了多少錢,臉上也不有一點變動,不知他家是有多少家產的。那小楊坐在她斜對面,見她只管打量著,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毛病,倒很感到受窘,只是把頭低了。其實魏太太倒不是看他的臉,而是看他面前放的那疊美鈔。想著怎麼找個機會,把他的美鈔也贏兩張過來才好。
機會終於是來了,輪到那大贏家羅先生散牌,在第三張的時候,她有了三個四,明張是一對。對過的小楊有一張A,一張Q擺在外面。自然是有對子的人說話了,她照著撲克經上釣魚的說法,只出了五百元進牌。此外七個人卻有五個人跟進了。小楊牌面上,成了一對A,姓羅的牌面上一對K帶一個J,魏太太換來一個K,這該那有對A的姓楊的說話。照說,姓楊的應當拿出大注子來打擊人,但是,他還只加了五百元。魏太太心想:糟了,他必然是有張A蓋著的。出小注子,恐怕也是釣魚。這樣倒霉,自己三個四,卻又碰了他三個A。但有三個四在手,決不能不碰一下,幸是他只出五百元,樂得跟進。
桌子上的人,除了那姓羅的都把牌丟了。他發最後的一張牌,小楊是個七,她又得了一張K。明張是K四兩對,姓羅的本來有對K證明了她不會有K三個。她以兩對牌的資格,將鈔票向桌子中心一推,說聲唆了。姓羅的毫不考慮,把牌扔了。小楊把那張暗牌翻過來,正是一個A。他一手環靠了桌沿,一手拿了他面前的美鈔在盤弄著微笑道:「別忙,讓我考慮考慮。」老K她只有兩張,那沒問題。難道她會有三個四?原來我三個A,是公開的秘密,她只兩對,肯投我的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