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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魏太太臉上有點笑容,鼻子聳著,哼了一聲,魏端本回頭看看,楊嫂並不在身後,就向太太深深地鞠了個躬,笑道:「我實在對不起你,你要怎樣罰我都可以。你是不是又要出門去。若是看電影的話,買票子擠得不得了,我去和你排班。」他口裡說著,看看太太的腳下,卻穿的是繡花緞子舊便鞋。魏太太笑道:「不要假惺惺了,我不上街。」

    第三回回家後的刺激(5)

    魏端本走近一步,靠住她站著,低聲笑道:「你修飾得這樣的漂亮,是給我看嗎?」魏太太伸手將他一推道:「不要鬼頭鬼腦,你也自己照照鏡子吧,周身都是晦氣。誰都像你,年輕的人,見人不要一個外面光?」

    她是輕輕地推著,魏端本並沒有讓她推開。便笑道:「我怎麼能穿得外面光呢?現在骨子裡窮,面子上也窮,還可以得著人家同情。若是外面裝著個假場面,連社會的同情心,都要失掉了。」魏太太道:「社會上同情你,誰同情你?打我這裡起,就不能同情你。一樣的有手有腳有腦筋,而且多讀了十幾年書,有一張大學文憑,什麼事不能幹?要當一個公務員,你混得簡直不如一個挑糞賣菜的了。哪個年輕力壯的人,現在不是一掙幾十萬。」

    魏端本笑道:「你不要說社會上沒有同情我,剛才到菜市去買菜,那菜販子就同情我,青菜蘿蔔送了一大抱,看見我可憐,不要我的錢。」魏太太把臉一沉,瞪著眼嚇了一聲道:「你也太沒有廉恥了。說你不如挑糞賣菜的,你倒是真的接受著人家的憐憫,拿了人家的菜蔬不給錢,你還有臉對我說。我不和你說話,別丟盡了我的臉。」說著撿起床上放著的皮包扭身就走。

    魏端本被她這樣搶白著,也自覺有點慚愧,怔怔地站在屋子裡。楊嫂走進屋子來,給她收拾著扔在五屜柜上的化妝品。魏端本問道:「太太到哪裡去了,你知道嗎?」楊嫂很隨便地答道:「還不是打唆哈去了。」他問道:「打唆哈去了?她不見得有錢呀!」

    楊嫂把化妝品收拾乾淨,放到抽屜里去了,將抽屜猛可地一推,迴轉頭來向他笑道:「先生,你沒有辦法,別個也沒有辦法嗎?」她說畢自走了,魏端本站在屋子中又呆住了,楊嫂的言語,比太太說的還要刺激幾分呢!

    第四回乘興而來敗興回(1)

    在魏先生這樣呆住的時候,卻聽到門外有人叫了聲楊嫂。她答應了以後,那個叫的人聲音變小了,挨著房門走向隔壁的夾道里去。這是個婦人,是鄰居陶家的女傭工。魏端本看到她這鬼鬼祟祟,心裡立刻明白過來,必是太太同陶先生一路出去賭錢去了,這是來交代一句話,且悄悄地去聽她說些什麼,於是也就跟蹤走了過去。

    這就聽到那女傭工低聲道:「你太太在我們家裡打牌,手帕子落在家裡,你拿兩條乾淨的送了去。」楊嫂道:「啥子要這樣怪頭怪腦,隨便她朗個賭,先生也管不到她,就是嗎,我送帕子去。我太太要是贏了錢的話,你明天要告訴我。」那女傭笑道:「你太太贏了錢,分你小費?對不對頭?」楊嫂道:「輸了就要看她臉色喀。今天和先生割孽,還不是這幾天都輸錢。」

    魏端本聽到這裡,也就無須再向下聽了,回到屋子裡,睡倒床上,呆想了一陣,怪不得這個月給了她十幾萬元,還混不過半個月。這十幾萬元,跑了多少路,費了多少手腳。下半個月,若不再找兩筆外快,且不談這日子過不下去,至少要和太太吵架三五次。而且,自己要買一雙皮鞋,也要作一套單的中山裝,這不止是十萬元的開支。

    他想到這裡,不能睡著了,一個翻身坐起來,將衣裳里記事由的日記本子翻著檢查一遍。這些事由,在字面上看,雖都是公事。但在這字裡行間,全是找得出辦法來的。自己檢查著心裡隨時的計劃,怎樣去找錢來補家用的不足。這又感到坐在床沿上空想是不足的了,必須實行在紙面來列舉計劃,於是就了電燈光,靠著五屜櫃站立,把放在抽屜里的作廢名片,將太太畫眉毛的鉛筆,在名片背上,自己打著啞謎地作起記號。

    先想起了白髮公司的王經理,曾托自己催促某件公事的批示,這就把白改為紅,王改為玉,公事改為私章。這件事在陳科長那裡,已表示可以通融,徑直地就暗示王經理拿出五十萬來,起碼弄他個十萬。

    又想起合作社那一批陰丹士林布,共是五十七疋,放在倉庫里五六個月沒有人提起,可能是處長忘記了。經手的幾個人,全是調到別一科去了,檔案的箱子,自己是能開的。若是能把那五字改成三字,二十疋陰丹士林可以弄出來。這隻要和科長說明了,有大批收入,為什麼不干?這市價五六萬的行市,就是一百萬。這可以叫科長上籤呈說是把那布拿出來配給,和什麼平價布、平價襪子,混著一拿,只要是科長把這事交給我辦,運到科里檢收的時候,就可以在分批拿出去的過程中,徑直送到科長家裡去。事成之後,怕科長不分出幾成來,於是另取張名片,寫了丹陽人五十七歲,半年不知所在幾個字。

    第二次又在雜記簿上發現了修理汽車行通記的記載,這是共過來往的。處長上次修理車子,配了三個零件,照市價打折算錢,處長高興之至。運動科長上過簽呈,把南岸三部壞了的卡車拿去修理。通記的老闆,至少也會在修理費上給個二八回扣,十萬八萬,那也是沒有問題的。

    他這樣地想著,竟想到了七八項之多,每個計劃,都暗暗地作下了記號。自己也沒有理會到已經站了多久,不過偶然直起身子來,已是兩隻腳酸得不能直立了。他扶著五屜櫃和板凳,摸到床沿上去坐著,他默想著自己是有些利令智昏了。單獨地在家裡想發財,人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了。可是話又得說回來,若不想法子弄錢,怎樣能應付太太的揮霍呢?這個時候,她正在隔壁揮霍,倒不知道心裡是不是很痛快?她正在那五張撲克牌上出神,還會有那富餘的思想想到家和丈夫身上來嗎?好是賭場就在隔壁,倒要去看看她是怎樣的高興。

    於是把皮鞋脫了,換了雙便鞋,將房門倒鎖了,悄悄地走向隔壁去。這時那雜貨店已關上了店門。裡面看門的店伙,顯然已得有陶伯笙的好處,敲門的時候,應門的人,盤問了好幾句話,直問到魏端本交代清楚,太太也在陶家,是送東西來的,他才將門打開。人進去了,他也立刻就關上門。

    第四回乘興而來敗興回(2)

    魏端本走到店房後,見陶伯笙所住的那個屋子有強烈的電燈光,由裡面she出來。因為他的房門雖已關上,但那門是太薄了,裂開了許多fèng,那fèng里透露出來的光線,正是銀條一般。魏端本走到門外,就聽到太太有了不平的聲音道:「真是氣死人,又碰了這樣一個大釘子。越拿了大牌,我就越要輸錢,真是氣死人。」

    她說這幾句話,接連來了兩句氣死人,可想到她氣頭子不小,若是走進去了,她若不顧體面罵了起來,那倒是進退兩難了。這把要來觀場的心事,完全推翻。不過好容易把門叫開,立刻又抽身回去,這倒是讓那雜貨店裡的人見笑的。因之就站在門邊,由門fèng里向內張望著。這個門fèng竟是容得下半隻眼睛,看到裡面非常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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