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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叫一聲買肉,沒有人答應,旁邊算帳的小販代答道:「賣肉的消夜去了,不賣了。」魏端本說了許多好話,請他們代賣半斤肥肉,並告訴了是個窮公務員,下班晚了。有個年老的販子站起來道:「看你先生這樣子,硬是在機關里作事的,我割半斤肥肉你轉去當油又當菜吃。你若是作生意的,我就不招閒(不管也)怕你不會去上館子。」說著,真的拿起案子上的尖刀,在掛鉤上割下一塊肥肉,向案上一扔道:「拿去,就算半斤,准多不少,沒得稱得。」
魏端本看那塊肉,大概有半斤,不敢計較,照半斤付了錢。因而道:「老闆,菜市里還買得到小菜嗎?」老販子搖搖頭道:「啥子都沒得。」魏端本道:「這半斤肥肉,怎麼個吃法?」老販子道:「你為啥子早不買菜?」魏端本道:「我一早辦公去了,家裡太太生病,還帶三個孩子呢,已經餓一天了,誰來買菜,而且我不在家,也沒有錢買菜。我今天不回家,他們還得餓到明天。」老販子點點頭道:「當公務員的人,現在真是沒得啥子意思。你們下江人在重慶作生意,哪個不發財,你朗個不改行嗎?我幫你個忙,替你去找找看,能找到啥子沒得,你等一下。」說著,他徑直走向那黑洞洞的菜場裡面去了。
約莫六七分鐘,他捧了一抱菜蔬出來。其中是三個大蘿蔔,兩小棵青菜,半把菠菜,十來根蔥蒜。笑道:「就是這些,拿去。」說著,全放在肉案板上。魏端本道:「老闆,這怎麼個算法,我應當給多少錢?」老販子道:「把啥子錢?我也是一點同情心嗎!賣菜的人,都走了,我是當強盜(川語謂小賊為強盜,而謂強盜為棒客,或稱老二)偷來的。」魏端本拱拱手道:「那怎樣好意思哩?」老販子道:「不生關係。他們也是剩下來的。你太婆兒(川語太太也)病在家裡,快回去燒飯。抗戰期間,作啥子宮?作孽喀。」
魏端本真沒想到得著人家下級社會這樣的同情。連聲地道謝,拿著雜菜和半斤豬肉,走回家去。太太依然是沒有回來。他把菜送到廚房裡去,楊嫂正燜著飯。看了這些菜道:「喲!這是朗個吃法?」魏端本笑道:「那不很簡單嗎?先把肥肉煉好了油,蘿蔔青菜菠菜煮它個一鍋爛。有的是蔥蒜,開鍋的時候,切些蔥花蒜花,還有香氣呢。閒著也是閒著,你洗菜,我來切。」
楊嫂也沒有說什麼,照著他的話辦,看她那樣子,也許有點不高興,魏先生也就不說什麼了。連肉和菜蔬都切過了,和楊嫂談幾句話,她也是有問就答,無問不理。這分明她極端表示著,站在太太一條線下。便也不多說話,回到外邊屋子裡,隨手抽了本土紙本的雜誌坐在昏黃的電燈下看,借等飯菜來到。
不到半小時,飯菜都來了,一隻大瓦缽子,裝了平價米的黃色飯,一隻小的缽子,裝了雜和菜。那切的白蘿蔔片上,鋪著幾片青菜葉兒,顏色倒很好看,尤其是那些新加入的蒜葉蔥葉,香氣噴人。他扶起筷子夾了幾片蘿蔔放到嘴裡咀嚼,半斤肥肉的作料,油膩頗重。因笑道:「這很不錯,色香味俱佳。」楊嫂靠了房門站定,撇了嘴角微笑。
第三回回家後的刺激(4)
魏端本笑道:「你笑什麼?我也不是生來就吃這個呀。這抗戰的年頭,多少人家破人亡,有這個東西吃,那也不大壞呀。」楊嫂道:「先生,你為啥子不作生意?當個經理,不比當科長科員好得多嗎?現時在機關里作事,沒得啥子意思喀。」
魏端本吃著飯,且和她談話。因道:「你叫我作生意,我作哪個行當呢?」楊嫂道:「到銀行里去找個事嗎,要不,吃子公司也好嗎。不作啥子生意,買些東西囤起來也好嗎!票子不值錢,拿在手上作啥子?」
魏端本笑道:「我比你知道得多,票子不值錢?票子我還想不到呢。太太說你也囤了些貨,掙多少錢?」楊嫂聽了這話,眉飛色舞地笑了。她道:「也沒有囤啥子。去年子,我爸爸進城來了,帶去幾千塊錢,買了幾斗胡豆(蠶豆也)上個月賣脫,掙了點錢。」
魏端本道:「你說的是四川用的老斗子。幾斗豆子,大概有兩市擔吧?於今的市價,你應該掙了三四萬了。」她笑道:「沒得朗個多。但是,作生意硬是要得,作糧食生意更要得。黑市的糧食好貴喲!」
魏端本放下筷子,昂頭嘆了口氣道:「是何世界?來自田間的村婦,知道囤積,也知道黑市這個名詞,我們真該慚愧死了。」忽然有人接嘴道:「你今天才明白?你早就該慚愧死了。」
說著話進來的,正是太太田佩芝。他心裡想著:好哇!人還沒有進門,就先罵起我來了。昂起頭來,就想向她回罵幾句過去。然而就在這一抬頭之間,他的勇氣完全為審美的觀念克服,沒有反抗的餘地了。現時眼裡所看到的太太,比往日更為漂亮,她新燙了發,烏亮的雲團,罩著一張蘋果色的嫩臉子,越顯得那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儘管臉上帶了怒色,也是她作女孩子時候,那樣天真。
他立刻放下筷子碗,站起來笑道:「今天上午的事,回想起來,是我錯了。我想你不好意思怎樣處罰我吧?」魏太太瞪了他一眼,沒說什麼,走近桌子,看看瓦缽子裡是煮的蘿蔔青菜,便道:「越來越出窮相了。盛菜沒有碗,用瓦缽子,不像話。」說畢,把頭一扭白走了。
魏端本雖然碰了太太一個無言的釘子,然而究竟沒再罵出來,似乎因自己的道歉,壓下去了幾分怒氣,聽到隔壁臥室里,丁冬兩下響,知道太太已脫了高跟鞋。她向來是這樣,疲倦了要倒向床上睡下,照例是遠遠地把鞋子扔了出去的。
把飯吃完,自到廚房裡去提著水壺到臥室里去,打算將熱水傾到洗臉架子上的臉盆里去,卻見太太正把那臉盆放在五屜柜上,臉盆里的水,變成辱白色,一陣香皂味襲人鼻端,洗臉手巾揉成一團,放在桌面上,她正彎了腰對著鏡子,將那胭脂膏的小撲子,三個指頭鉗著,在臉腮上擦著紅暈。這就放下水壺,站在旁邊呆看了一會。
太太抹完了胭脂,卻拿起了櫃面上的口紅管子在嘴唇上塗抹著。她站在桌子的正面,恰是攔住了魏先生過去取洗臉盆。魏先生看過了這樣久,卻是不能不說話了。因道:「你不是剛由理髮館裡回來嗎?又……」這句話沒有完,魏太太扭轉了身軀,向他瞪了眼道:「怎麼樣?由理髮館裡回來就不許再洗臉嗎?」
口裡說著,她收拾了口紅管子,將染了口紅的手指頭,在濕手巾上揉搓著。她那身體是半偏的,她出門的那件淡紅色白點花漂亮花綢衣服,又沒有換下,倒更是顯得身段苗條。說話時,紅嘴唇里的牙齒越發是白淨而整齊。這就兩隻手同時搖著道:「不要生氣,太太!我是說你已經夠美的了!這是真話,你理了發回來,黑是黑,白是白,實在現出了你的美麗,一個窮公務員,真是不配和你作夫妻。」說著,半歪了脖子看著太太,作個羨慕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