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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楊嫂道:「先生回來吃飯,郎個做(怎麼辦)?」魏太太道:「他才不回來呢,我也不想吃什麼,到斜對面三六九去(重慶下江麵館,市招一律為三六九,故三六九成為上海麵店之代名詞)下四碗面來。我吃一碗,你帶小孩共吃三碗,總夠了。我那碗,要排骨的。我要雙澆,來兩塊排骨,炸得熟點兒,你們吃什麼面,我就不管了。管他呢,落得省事。把這家管好了,也沒意思,住在這店鋪後面的吊樓上住家像坐牢無二。」

    這位楊嫂,和魏先生一樣,她是很怕這位太太,不過魏太太手頭很鬆,用錢向來沒有問過帳目。有著這樣的主人,每月有工資四五倍的進帳,在太太發脾氣的時候,也就忍耐一點了。太太這樣說著話,似乎脾氣又要上來。她於是抱著一個孩子,牽著一個孩子,因道:「走,我們端面來吃。」

    魏太太對於女傭工是不是去端面,倒並不介意,且自把這個五百元一枚的廣柑吃完了。想起剛才看的那本小說,開頭描寫愛情的那段就很有趣味。這書到底寫些什麼故事,卻是急於要知道的,於是回了房去,又睡到床上,將書捧著看。

    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楊嫂站在屋裡道:「太太,你還不起來吃麵,面放在桌上都快要涼了。」她只是哼了一聲,依然在看書。這楊嫂隨了她將近三年,也很知道她一點脾氣。這就端了那碗面送到她面前來,笑道:「三六九的老闆,和我們都很熟了,你看看這兩塊排骨,硬是大得很。」魏太太把眼光由書本上瞟到面碗上來,果然那兩塊排骨有巴掌那麼大。同時,也真覺得肚子裡有點餓。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先將兩個指頭鉗了一塊排骨送到嘴裡咀嚼著。笑道:「味兒很好。」楊嫂於是把面碗放到桌上笑道:「那麼,太太你就快來吃吧。」魏太太被這塊排骨勾引起食慾來了。立刻隨著那面碗來到了桌旁,五分鐘後,她就把那碗面吃完了。她那本小說,是帶在手邊的,於是繼續地翻著看。

    第三回回家後的刺激(2)

    楊嫂進來拿碗問道:「太太,你不洗把臉嗎?」她道:「把冷手巾拿過來,我擦把臉就是。」楊嫂道:「你不是要去看戲嗎?」她將手按著書昂頭想了一想,便點頭道:「好的,我去看戲。魏端本他不要這家,我田佩芝也不要這個家,你給我打盆熱水來。」楊嫂笑道:「水早已打來了。」說著,向那五屜柜上一指。魏太太一拍書本,站了起來道:「不看書了,出去散散悶。」說著,便把放倒了的鏡子在五屜柜上支起來,在抽屜里搬出了一部分化妝品,連同桌面上的小瓶兒小盒兒一齊使用著。

    三十分鐘工夫,她理清了頭髮,抹上了油,臉上抹勻了脂粉。將床裡邊壁上掛的一件花綢袍子換過,摸起枕頭下的皮包,正待出門,因走路響聲不同,低頭看去,還是踏著拖鞋呢。自己笑罵著道:「我這是怎麼著了,有點兒魂不守舍。」說著,自在床褥子下摸出長統絲襪子來穿了。

    可是再看看那床底下的皮鞋,卻只有一隻,彎著腰,把魏端本留在家裡的手杖,向床底下掏了一陣,也還是沒有。因為屋子小,放不下的破舊東西,多半是塞到床底下去。大小籃子、破手提皮箱、破棉絮捲兒,什麼都有。她想把這些東西全拖出來再行清理,一來是太吃力,二來是灰塵很重,剛是化妝換了衣服,若弄了一身的灰塵,勢必重新化妝一次,那就更費事了。她這樣地躊躇著,坐在床沿上,只是出神。最後只好叫著楊嫂了。

    楊嫂進來了,看到太太穿了絲襪子卻是踏著拖鞋,一隻皮鞋扔在屋子中間地板上。這就讓楊嫂明白了,笑道:「那一隻皮鞋,在五斗櫃抽斗里,太太,你忘記了嗎?」她道:「怎麼會把皮鞋弄到抽斗裡面去了呢?」

    楊嫂笑道:「昨晚上你把皮鞋拿起來,要打小弟弟,小弟弟剛是打開抽斗來耍,你那隻鞋子,就丟在抽斗裡面了。」她說著,把五斗櫃最下一層抽斗拉開,那隻皮鞋底兒朝天,正是在那抽斗中間。魏太太笑道:「我就沒有向那老遠的想,想到昨天晚上去,拿來我穿吧。」

    楊嫂將鞋子送過去,她是趕快地兩腳蹬著,及到站起來要走,覺得鞋子怪夾人。楊嫂笑道:「鞋子穿反了喲。」魏太太笑道:「真糟糕,我是越來越錯。」於是復坐下來,把鞋子穿順,拿起手皮包,正待要走,這倒讓她記起一件事。因而問楊嫂道:「我兩個孩子呢?」她笑道:「不生關係,他們在隔壁屋子裡吃麵。」

    魏太太含著笑,輕放了腳步,慢慢兒地走出去了。她慣例是這樣子的,出去的時候,怕讓兩個小孩子看見,及至出了大門,她也就把小孩子們忘記了。小孩子被她遺棄慣了,倒也不感覺得什麼痛苦,楊嫂帶著他們到鄰居家玩玩,街上走走,混混就是一天。倒是在辦公廳里的魏端本,有時會想起這兩個孩子。今天和太太口角一番,負氣走出去,沒有在家吃午飯。他想到太太是向來不屈服的,料想也未必在家。兩個孩子,不知吃了午飯沒有?他有了這份想頭,再也不忍和太太鬧脾氣了,公事完畢,趕快地就向家裡走。

    到了家門口,已是滿街亮著電燈的時候,冷酒鋪子正在上座,每副座頭上都坐著有人,談話的聲音鬧哄哄的。心裡本就有幾分不快,走到這冷酒店門口,立刻發生著一個感想,當公務員,以前說是作官,作官那還了得,誰不羨慕的一回事。於今作官的人,連住家的地方都沒有,只是住在冷酒鋪子後面,這也就難怪作小姐出身的太太,始終是不痛快。

    他懷著一分慚愧的心情走回家去,那個作客廳的屋子,門是半掩著,臥房呢,門就倒鎖著了。向隔壁小房子裡張望一下,見楊嫂帶了兩了孩子睡在床鋪上,巷子口上,有盞沒有磁罩子的電燈,是照著整個長巷,長巷另一頭,是土灶水缸小木板用棍子撐著的條桌,算是廚房。灶是冷冰冰的,條板上的砧板菜刀,很安靜地睡在那裡,菜碗飯碗覆在條板上,堆疊著碗底朝天,便自嘆了一聲道:「不像人家,成天不舉火。」

    第三回回家後的刺激(3)

    這話把睡在床上的楊嫂驚醒,坐起來道:「先生轉來了,鑰匙在我這裡,要不要開房門?」魏端本道:「你把鑰匙交給我,你開始作飯吧。」楊嫂將鑰匙交過來,答道:「就是嗎,兩個娃兒都困著了,正好燒飯,沒得菜喀。」魏端本道:「中午你們怎樣吃的?」楊嫂道:「在三六九端面來吃的,沒有燒火。」魏端本道:「我猜著一點沒有錯。鑰匙還是交給你,請你看家看孩子帶燒飯,我去買點菜。油鹽有沒有?」楊嫂道:「鹽倒有,沒有油。割得到肉的話,割半斤肥肉轉來,可以當油,也可以燒菜。」魏端本道:「就是那麼說。」於是將帽子公事皮包一齊交給了楊嫂,自出去買菜。

    這地方到菜市還不遠,沒有考慮的走去。到了那裡,只有木柵欄上掛了幾盞三角菜油燈,各放出四五寸長的火焰,照見幾個小販子,坐在矮凳子上算帳,高板凳堆著大小鈔票。菜市裡面的大場面,是黑洞洞的。這面前有七八副肉案,也都空著。只有一副肉案的半空上掛著兩小串肉,帶半邊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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