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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魏太太將頭一擺道:「那不行。現在的時局好轉,勝利就在今明年。明年回到了南京,交通便利,你那黃臉婆子來了,你讓我的臉向哪裡擺。這件事情,刻不容緩,你非辦不可。」魏端本道:「你這是強人所難。離婚要雙方簽字,才能有效。我一個人登報,有什麼用處?」
魏太太道:「強人所難?你沒有想到當年逃難到貴陽的時候,你逼著我和你一路到重慶來,書不念了,家庭也從此脫離了關係,那不是強人所難嗎?我怎麼都接受了,那個時候,你為什麼不說你家裡有老婆?」魏端本道:「六七年的舊帳,你何必去清算。這七年以來,我沒有虧待你。而且那時候,在貴陽的朋友,也把我的家事告訴了你的。事後你問我,我都承認了,我並沒有欺騙你。」
她道:「事後?事後才告訴我。可是我的貞操,已經讓你破壞了。慢說我是舊家庭出身,就算我是新家庭的產兒,一個女孩子的貞操,讓人破壞了,也是不可補償的損失。那時,我年輕,沒有主意,雖是你朋友告訴了我你是個騙子,可是我也只好將錯就錯。現在沒有什麼話說,你賠償我的貞操,還我一個處女的身份。不然的話,我到法院裡去告你誘拐重婚。你這種狼心狗肺的人,不給你厲害,你不知道好歹。」
魏端本將吸的煙向桌下瓦痰盂子裡一丟,紅著臉道:「你的貞操,是我破壞的嗎?」魏太太聽了這話,先是臉上一紅,隨後臉色慘然作變,最後臉腮向下沉著,兩道眉毛豎了起來。看到桌子面前有隻茶杯猛可地拿起茶杯來,對了魏端本迎面砸了過去。
魏先生在她拿起茶杯來時,根據以往的經驗,已予以嚴密的注意。她一舉手,他立刻將身子一偏,茶杯飛了過來,沒有砸著他的臉,卻砸在他的肩膀上。茶杯里還有些剩茶,隨著杯子翻過來,淋了魏先生一身。杯子滾到地板上,就嗆啷一聲碎成了幾片。魏先生這實在不能不生氣了,瞪著眼望了她道:「好!你又動手。」魏太太坐在對面椅子上,又哇地一聲哭了。
魏先生對於太太有三件事,非屈服不可。其一是太太化妝之後,覺得比任何同事的太太還要漂亮。這時出於衷心的喜悅,太太要什麼給什麼。第二是太太生氣的時候,也不能不屈服。當初和太太結合的時候,太太是十九歲,兀自帶著三分小孩兒脾氣,一點兒事就著惱,也不免有些撒嬌成分,魏先生總是將就著。偶然有兩次不將就,太太可就惱怒得更厲害,念著她年輕,還是讓步吧。這麼一來,成了習慣,太太一生氣,魏先生就軟了半截。第三是太太哭的時候了,教人有話說不進去,動手打架,更是不忍,也只有屈服。而且不屈服的話,太太就要算舊帳,鬧離婚,幾次也就決定了離婚了,可是怕她要巨額的贍養費。尤其是兩個小孩子一個四歲,一個兩歲半,將會陷入悲慘的境界。再說,太太實在也很漂亮,失去了這樣的太太,一個抗戰期間的小公務員,哪裡找去?在這幾種情形之下,他對太太已絲毫沒有反抗的能力。
第二回吊角樓上兩家庭(5)
現在太太又在哭了,縱然潑了身上衣服一片水漬,可說絲毫沒有受傷,茶杯那一砸,也就不必計較。回想對太太所說的話,實在也太嚴重了。關於太太貞操問題,這是個謎。向來微露口風,提出質問,必是一場惡劣的鬥爭,積威之下,過去的事,本來也不願提,這時因為太太自己提了出來,落得反擊一下。不想她依然強硬非常。打算戰勝她的話,只有答應離婚。反正她知道小公務員是窮的,不會要多少錢。若說她會鬧到上司那裡去,或者在報上登啟事,反正這一碗公務員的飯,也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實在不能忍受了。除了言語咄咄逼人,她還動手打人。有家庭的樂處,實在抵不了沒家庭的苦處。立刻之間,他心裡有了急遽的變化。呆站著了一會,看到太太還在嗚嗚咽咽地哭,他就坐了下來,取出紙菸來吸著。
把這支紙菸吸完了,對付太太的主意也有個八成完成。覺得拆散了也好。否則,將來勝利回家,更有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交涉。正自這樣想著,女傭工楊嫂帶著兩個孩子回來了。手上抱著一個,身後跟著一個,抱著的那個兩歲半的男孩子,手上拿了半個燒餅。老遠地叫著道:「爸爸,燒餅。」他不由得笑了,點頭道:「好孩子。你吃吧。」在他這一笑之中,立刻想到,離不得婚,孩子要受罪呀。
第三回回家後的刺激(1)
魏太太很知道她丈夫是一種什麼性格,見他對孩子笑著說出了和軟的話,尤其料到他是不會強硬的,便掏起這件舊袖子的衣襟,擦著臉上的淚痕。楊嫂看到就把自己衣袋裡一條白手絹送了過來。因道:「你為啥子又和先生割孽嗎?(川語:衝突或極端不和之謂)這裡有塊帕子。」魏太太將手帕拿著一摔道:「用不著。我身上穿的衣服,還不如抹桌布呢。」
魏端本看太太這個樣子,氣還是很大,往常楊嫂做飯,不是將孩子交給太太,就是交給主人。這樣子,太太是不會帶孩子的。自己若去帶孩子,也就太示弱了。沒人帶孩子,這頓午飯,休想吃,便到臥室里拿著皮包戴上帽子,悄悄地走出去。
當他由這屋門口經過的時候,魏太太就看到了。因叫著道:「姓魏的,你逃走不行,你得把話交代明白了。」魏端本一面走著,一面道:「我有什麼可交代的?我躲開你還不行嗎?」而且說到最後一句,他腳步加快,立刻就走遠了。
魏太太追到房門口,將手撐著門框,罵道:「魏端本,你有本領走,看你走到哪裡去?你從此不回來,才算是你的本事。」楊嫂道:「太太,不要吼了。先生走了,你就可以麼台了(完事也)。我給你買回來了。好貴喲。」說著,她在衣襟下面摸出兩枚廣柑來。
這東西是四川特等產品。上海人叫做花旗橘子,而且色香味,比花旗橘子都好。二十六年抗戰初期入川的下江人,都為了滿街可買到的廣柑而吃驚,那時間的廣柑,一元可以買到三百枚。大家真沒想到中國土產,比美國貨又好又便宜。同時也奇怪著,為什麼就沒有人把這東西販到下江去賣?因之到了四川的外省人大家都歡喜去吃川橘和廣柑。廣柑也就隨人的嗜好普遍和物價指數的上升,在三十四年的春季,曾賣到一千元一枚。
魏太太吃這廣柑的時候,是三十四年的春季,還沒有到十分缺貨的時候,也就五百元一枚了。她拿著廣柑在鼻子尖上嗅了一下,笑道:「還不壞。」將一枚放桌上,取一枚在手,就站了剝著吃。小孩子在吃燒餅,卻不理會。大孩子站在老媽子身後,將一個食指送到嘴裡去吮著,兩隻小眼滴溜溜地望了母親。
魏太太吃著還剩半邊廣柑,就塞到大孩子手上。因道:「拿去拿去,你和你那混蛋的老子一樣,看不得我吃一點東西。」說著,又剝那一個廣柑吃,楊嫂道:「時候不早了,我們該燒飯了。太太,你帶孩子,要不要得?」她搖頭道:「我才不帶呢。不是這兩個小東西,我才自由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