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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李步祥站起來接煙時,褲子卻被凳面子粘著,拉成了很長。回頭看時,有一塊軟糖,半邊粘在褲子上,半邊還在凳面上,陶伯笙笑著哎呀了一聲道:「這些小孩子真是討厭,不,也許是剛才魏太太丟下來的。」李步祥笑道:「沒關係,我這身衣服跟我在公路上跑來跑去,總有一萬里路,那也很夠本了。」他伸手把半截糖扒得乾淨,主人又在床面前另搬了張方凳子出來,請客坐下。
李步祥吸著煙,沉默了兩三分鐘,然後笑道:「這件事,就是我也莫名其妙。老范坐在茶座上,突然把桌子一拍,說是三天之內,要大幹一番,而且說是一定要發財。我也不知道他這個財會怎樣的發起來。他就叫我來約你去商量。想必他大幹一番,要你去幫忙。」陶伯笙伸著手搔了幾搔頭。因道:「要說作買賣,我也不是完全外行,但是要在老范面前,著實要打個折扣,他作生意,還用得著我嗎?」
第二回吊角樓上兩家庭(3)
李步祥道:「他這樣地著急要我來約你,那一定有道理。他在家裡等你吃午飯,你務必要到。」說著,就拿了皮包要走。陶伯笙說道:「老兄今天初次光顧,我絲毫沒有招待,實在是抱歉。」說著,將客送出了大門,還一直地表示歉意。
李步祥走了,他站在店鋪屋檐下,還不住的帶著笑容。有人笑問道:「陶先生,什麼事這樣地得意?把客送走了,還只是笑容滿面。這個胖子給你送筆財喜來了?」看時,又是那魏太太。她肋下夾著一本封面很美麗的書,似乎是新出版的小說。手上捏了個牛角尖紙包,裡面是油炸花生米。便答道:「天下有多少送上門來的財喜?他說是老范叫他來約我的,要我上午就去。」魏太太道:「那還不是要你去湊一腳。在什麼地方?」陶伯笙道:「不見得是約我湊腳。他向來是哪裡有場面就在哪裡加人,自己很少邀班子。而且我算不得硬腳,他邀班子也不會邀我。」
這時,有個穿藏青粗呢制服的人,很快地由街那邊走過來,站住,皺了眉向魏太太道:「怎麼在大街上說賭錢的事。」魏太太鉗了一粒花生米,放到嘴裡咀嚼著,因道:「怎麼著?街上不許談嗎?」她鉗花生米吃的時候,忘了肋下,那本書撲地一聲落在地上。她趕快彎腰去撿書。可是左手作事,那右手捏的牛角尖紙包,就裂開了fèng,漏出許多花生米。那男子站在旁邊,說了兩個字:「你看。」不想這引起魏太太的怒火,刷的一聲,把那包花生米拋在地上,掉轉身就走進雜貨店隔壁的一家鋪子去了。
陶伯笙笑道:「魏先生,端本老兄,你這不是找釘子碰嗎?你怎麼可以在大街上質問太太?」魏端本臉上,透著三分尷尬,苦笑了道:「我這是好意的勸告,也不算是質問啦。」陶伯笙笑道:「趕快回家道歉吧。要不然,怪罪下來,你可吃不消。」魏端本微笑著,走回他的家。
他的家也是在一幢吊樓上。前面是爿冷酒店。他們家比陶家寬裕,擁有兩間半屋子。一間是小客室,也作堂屋與餐廳,有一張方桌子,一張三屜桌,和幾隻木椅子和藤椅子。但是這樣屋子也就滿了。另一間是他夫婦的臥室,此外半間,算是屋外的一截小巷,家裡雇的老媽子,弄了張竹板床,就睡在那裡。
魏先生放緩了腳步,悄悄地走進了臥室,卻見太太倒在床上,捧了那本新買的小說在看,兩隻拖鞋,一隻在地板上,一隻在床沿上。光了兩隻腳懸在床沿外,不斷來回地晃著。魏先生走進房,站著呆一呆,但魏太太並不理他,還是晃著腳看著書。
魏先生在靠窗戶的桌子邊坐下。這裡有張半舊的五屜櫃。也就當了魏太太的梳妝檯。這上面也有茶壺茶杯,魏先生提起茶壺,向杯子裡斟著茶,不想這茶壺裡卻是空的。因道:「怎麼搞的?這一上午,連茶壺裡的茶都沒有預備。」那魏太太依然看她的書,對他還是不理會。
魏端本偷看太太的臉子,很有點怒色,便緩緩地走到床面前,又緩緩地在床沿上坐下。因帶了笑道:「我就是這樣說一聲,你又生氣了嗎?」說著,伸出手去,正要撫摸太太懸在床沿上的大腿。不料她一個鯉魚打挺,突然坐了起來,把手將魏端本身上一推,沉著臉道:「給我滾開些。」
魏端本猛不提防,身子向旁邊歪過去。碰在竹片夾壁上,掉落一大塊石灰。他也就生氣了,站在床面前道:「為什麼這樣凶?我剛剛下辦公廳回來,沒有吃,沒有喝,沒有休息。你不問一聲罷了,反而生我的氣。」魏太太道:「沒吃沒喝,活該。你沒有本領養家活口,住在這手推得倒的破吊樓上。我一輩子沒有受過這份罪。你有本領,不會雇上聽差老媽子,伺候你的吃你的喝?」
魏端本道:「我沒有本領?你又有甚麼本領,就是打唆哈。同事的家眷,誰不是同吃著辛苦,度這國難生活?有幾個人像你這樣賭瘋了。」魏太太使勁對丈夫臉上啐了一聲。豎著眉毛道:「你也配比人家嗎?你這個騙子。」說著索性把手指著魏先生的臉。
第二回吊角樓上兩家庭(4)
魏先生最怕太太罵他騙子。每在罵騙子之後,有許多不能答覆的問題。他立刻掉轉身來道:「我不和你吵,我還要去寫信呢。」他說著,就走到隔壁那間屋子裡去。魏太太卻是不肯把這事結束,踏著皮拖鞋,也追了過來。見魏先生坐在那三屜桌邊,正扯開抽屜,取出信紙信封。魏太太搶上前,一把將信紙按住。橫著眼道:「那不行。你得交代清楚明白,為什麼當了朋友的面,在馬路上侮辱我?」
魏端本道:「我怎麼會是侮辱你。夫妻之間,一句忠告都不能進嗎?你一位青春少婦站在馬路上談賭博,這是應當的嗎?」魏太太那隻手,還放在桌上,這就將桌子一拍,喝道:「賭博?你不能干涉我賭錢,青春少婦?你知道『青春』兩個字就好乘人於危,在逃難的時候用欺騙的手腕害了我的終身。我要到法院去告你重婚。我一個名門小姐,要當小老婆,也不當你魏端本的小老婆,我讓你冤苦了。」說著,也不再拍桌子了,坐到旁邊椅子上,兩手環抱伏在桌子上,頭枕了手臂,放聲大哭。而且哭得十分慘厲,那淚珠像拋沙一般,由手臂滾到桌面上去。
魏端本發了悶坐在破舊的藤椅子上,望了太太,很想辯駁兩句,可是沒有那股勇氣。想安慰她兩句吧?可是今天這件事,自己是百分之百的有理。難道在這種情形下,自己反要向她去道歉嗎?於是只有繼續地不作聲,在制服口袋裡摸出一盒紙菸,自己取了支煙,緩緩地擦了火柴來點著。
魏太太哭了一陣,昂起頭來,自用手絹抹著眼淚。因向魏端本道:「今天我和你提出兩個條件:第一,你得登報宣布,和你家裡的黃臉婆子早已離婚。我們要重新舉行結婚儀式。第二,乾脆我們離婚。」魏端本道:「平常口角,很算不了一回事,何必把問題弄得這樣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