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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第二回吊角樓上兩家庭(1)

    范寶華是個有經驗的游擊商人,八年抗戰,他就做了六年半的游擊商,雖然也有時失敗,但立刻改變花樣,就可以把損失的資本撈回來。因之利上滾利,他於民國二十七年冬季,以二百元法幣作本錢,他已滾到了五千萬的資本。雖然這多年來,一貫地狂嫖浪賭,並不妨礙他生意的發展。

    李步祥以一個小公務員改營游擊商業,才只短短的兩年歷史,對范寶華是十分佩服的,而且很得他許多指導,見他這樣的大笑,料著他又有了游擊妙術。便笑道:「你怎樣大大地干一番?我除了跑百貨,別的貨物,我一點不在行,除此之外,現在以走哪一條路為宜呢?」

    范寶華笑道:「你不用問著我這手戲法吧,你去和我找找老陶,就說我有新辦法就是了。若是今天上午能找到,就到我那裡去吃中飯。否則晚上見面。今晚上我不出門,靜等他。」李步祥道:「我看他是個好賭的無業游民,他還有什麼了不起的辦法嗎?」

    范寶華道:「你不可以小視了他,他不過手上沒錢,調動不開。若是他有個五六百萬在手上,他的辦法,比我們多得多呢。」李步祥笑道:「我是佩服你的,你這樣地指揮我作,我就這樣進行。這次你成了功,怎麼幫我的忙?」

    范寶華笑道:「借給你二百萬,三個月不要利錢。你有辦法的話,照樣可以發個小財。」他聽了自是十分高興,立刻夾了皮包,就向陶伯笙家來。

    這陶伯笙住在臨街的一幢店面樓房裡,倒是四層樓。重慶的房子包括川東沿江的碼頭,那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建築。那種怪法,怪得川外人有些不相信。比如你由大街上去拜訪朋友,你一腳跨進他的大門,那可能不是他家最低的一層,而是他的屋頂。你就由這屋頂的平台上,逐步下樓,走進他的家,所以住在地面的人家,他要出門,有時是要爬三四層樓,而大門外恰是一條大路,和他四層樓上的大門平行。

    這是什麼緣故?因為揚子江上溯入峽,兩面全是山,而且是石頭山。江邊的城市,無法將遍地的山頭扒平。城郭街道房屋,都隨了地勢高低上下建築。街道在山上一層層地向上橫列地堆疊著,街兩旁的人家,就有一列背對山峰,也有一列背對了懸崖。背對山峰的,他的樓房,靠著山向上起,碰巧遇到山上的第二條路,他的後門,就由最高的樓欄外,通到山上。這樣的房子還不算稀奇。因為你不由他的後門進去,並不和川外的房屋有別的。背對了懸崖的房屋,這就憑著川人的巧思了。

    懸崖不會是筆陡的,總也有斜坡。川人將這斜坡,用西北的梯田制,一層層地剷平若干尺,成了斜倒向上堆疊的大坡子。這大坡子小坦地,不一定順序向上,盡可大間小,三間五,這樣的層次排列。於是在這些小坦地上,立著磚砌的柱子,在下面鋪好第一層樓板。那麼,這層樓板,必須和第二層坦地相接相平。第二層樓面就寬多了。於是在這一半樓面一半平地的所在,再立上柱子,接著蓋第三層樓。直到最後那層樓和馬路一般齊,這才算是正式房子的平地。在這裡起,又必須再有兩三層樓面,才和街道上的房子相稱。所以重慶的房子,有五六層樓,那是極普通的事。

    可是這五六層樓,若和上海的房子相比,那又是個笑話。他們這樓房,最堅固的建築,也只有磚砌的四方柱子。所有的牆壁,全是用木條子,雙夾的漏fèng釘著,外麵糊上一層黃泥,再抹石灰。看去是極厚的牆,而一拳打一個窟窿。第二等的房子,不用磚柱,就用木柱。也不用假牆,將竹片編著籬笆,兩麵糊著泥灰,名字叫著夾壁。還有第三等的房子,那尤其是下江人聞所未聞。哪怕是兩三層樓,全屋不用一根鐵釘。甚至不用一根木柱。除了屋頂是幾片薄瓦,全部器材是竹子與木板。大竹子作柱,小竹子作桁條,篦片代替了大小釘子,將屋架子捆住。壁也是竹片夾的,只糊一層薄黃泥而已。這有個名堂,叫捆綁房子。由懸崖下向上支起的屋子,屋上層才高出街面的,這叫吊樓,而捆綁房子,就照樣地可以起吊樓。唯其如此,所以重慶的房子,普通市民,是沒有建築上的享受的。

    第二回吊角樓上兩家庭(2)

    陶伯笙是個普通市民,他不能住超等房子,也就住的是一等市房的一幢吊樓。吊樓前面臨街,在地面上的是一家小雜貨鋪。鋪子後面,伸出崖外,一列兩間吊樓。其中一間住了家眷。另一間是他的臥室,也是客廳,也是他家眷的餐廳。過年節又當了堂屋,可以祭祖祭神。這份兒擠窄,也就只有久慣山城生活的難民處之坦然。

    李步祥經范寶華告訴了詳細地點,站在小雜貨店門口打量了一番,望著店堂里,堆了些貨簍子貨架子,後面是黑黝黝的,怕是人家堆棧,倒不敢進去。就在這時,有個少婦由糙紙堆山貨簍子後面笑了出來,便閃開一邊看著。

    那少婦還不到三十歲,穿件半舊的紅白鴛鴦格子綢夾袍,那袍子自肋以下有三個紐扣沒扣,大衣襟飄飄然,腳下一步兩聲響,踏了雙皮拖鞋。燙頭髮雞窠似的堆了滿頭和滿肩。不過姿色還不錯。圓圓的臉,一雙畫眉眼,兩道眉毛雖然濃重些,微微地彎著,也還不失一份秀氣。她操著帶中原口音的普通話,笑著出來道:「下半天再說吧,有人請我聽戲哩。今天該換換口味了。」她臉腮上雖沒有抹胭脂粉,卻是紅暈滿腮,她笑著露出兩排白牙,很是美麗。

    李步祥想著,這女人還漂亮,為什麼這樣隨便,他正這樣注意著,後面正是陶伯笙跟出來,他手上舉了只手皮包,叫著道:「魏太太你丟了重要的東西了。」她這才站住,接過皮包將手拍著道:「空了。丟了也不要緊。不是皮包空了,我今天也不改變路線去聽戲。這兩次,我們都是慘敗。」說著,擺頭微笑,走到隔壁一家鋪子裡去了。

    李步祥這才迎向前叫聲陶先生。他笑道:「你怎麼一下工夫又到這裡來了。請家裡坐,請家裡坐。」說著,把他由店堂里向後引,引到自己的客室里來。

    李步祥一看,屋子裡有張半舊的木架床,被褥都是半舊的。雖然都還鋪疊得整齊,無如他的大皮包、報紙、衣服襪子,隨處都是。屋子裡有張三屜桌和四方桌,茶壺茶碗、書籍、大小玻璃瓶子、文具,沒有秩序地亂放。在垃圾堆中,有兩樣比較精緻些的,是兩隻瓷瓶,各插了一束鮮花,另外還有一架時鐘。

    這位陶先生出門,把身上的西服熨燙得平平整整,夾了個精緻大皮包,好像家裡很有點家產,可是住的屋子這樣糟。這吊樓的樓板,並沒有上漆,鞋底的泥代了油漆作用,浮面是一層cháo粘粘的薄灰。走著這樓板還是有點兒閃動。陶伯笙趕快由桌子下面拖出張方凳子來,上面還有些瓜子殼和水漬,他將巴掌一陣亂抹,然後拍著笑道:「請坐請坐。」

    李步祥看他桌上是個存貨堆棧,也就不必客氣了,把帶來的皮包,也放在桌上。雖然那張方凳子,是陶伯笙用手揩抹過的,可是他坐了下去,還覺得不怎麼合適,那也不理會了。因笑道:「我不是隨便在門口經過的,我是老范叫我來的。」陶伯笙道:「剛才分手,立刻又請老兄來找我,難道又有什麼特別要緊的事嗎?」說著,在身上掏出一盒紙菸,抽了一支敬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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