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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李步祥兜了兩三處攤子,還沒有接洽好生意,這就有個穿藍布大褂的胖子光了頭,搬一條板凳放在屋子中間。他這麼一來,立刻在市場上的游擊商人,就圍了上來。人圍成了圈子以後,那胖子站在凳子上,在懷裡掏出一本拍紙簿,在耳朵夾fèng里取出一支鉛筆。他捧著簿子看了看,伸了手叫道:「新光襯衫九萬。」只這一聲,四處八方,人叢中有了反應:「八萬,八萬五,八萬二,兩打,三打,一打。」同時,圍著人群的頭上,也亂伸了手。那胖子又在喊著:「野貓牌毛巾一萬二。」在這種呼應聲中,陸續地有人走來,加進了那個擁擠的人圈,人的聲音也就越發嘈雜了。
李步祥的意思,只是來觀場,並不想買進貨品,也就只站在人叢後面呆望了一陣。約莫有十來分鐘,他把市場今日的行市,大概摸得清楚了。卻有人輕輕在肩上拍了一下,看時,正是那位邀賭的陶伯笙。便笑道:「陶先生,你也有興致來觀觀場嗎?不買東西,在這裡站著是無味的,聲音吵得人發昏。」陶伯笙笑道:「那位袁三小姐又去找老范去了。我想坐在一處,他們或者不好說話,所以我就避開來了。」
第一回重慶一角大梁子(4)
李步祥笑道:「沒有關係。我和他們混在一處兩三年,什麼不知道。這位袁三小姐是什麼全不在乎的。不是你提起我倒忘懷了。她正叫我給她買兩支口紅呢。來吧,我們一同來和袁小姐看口紅。」說著,轉了兩三個化妝品攤子,果然找到了兩支三花牌口紅。
李步祥一問價錢,那位攤販子並沒有開口說話,將藍布衫的長袖子伸出來。當李步祥也伸過手去和他握著時,他另一隻手,立刻取了一塊白的粗布手巾,搭在兩個人手上,也不知道他們兩隻手在布底下捏了些什麼。那李步祥縮回手來,攤販子立刻搖了兩搖頭道:「那不行,差遠了。」李步祥笑著伸過手去兩隻手捏住,又把布蓋著。他連問著:「可不可以?」於是兩個人一面捏手,一面打著暗號,結果,李步祥縮回手來,掏出幾千元鈔票,就把口紅買過來了。
陶伯笙跟著他走了幾步,笑道:「為什麼不明說,瞞著我嗎?」李步祥道:「市場上就是這麼一點規矩,明事暗做。其實什麼東西,什麼價錢,大家全知道。你非這樣干,他不把你當內行,有什麼法子呢。走吧,把東西送給袁三去。」
陶伯笙笑道:「你當了老范的面,送她這樣精緻的化妝品,恐怕不大妥當,老范那個人疑心很重。」李步祥笑道:「沒關係,大家全是熟極了的人。」
他說著,向前走,一到餐廳門口,陶伯笙不見了。心想,這傢伙倒是步步當心,是個精靈鬼,自己也不可太大意。於是緩著步子向里走,隔著餐廳玻璃門,先探頭望了一下。那袁三和范寶華坐在原先的桌位上,談笑自若。她倒是先看見了,抬起手來,連招了兩下。
李步祥只好夾著皮包走過去了。看看范袁兩人臉色,都極其自然。便橫頭坐下來笑道:「剛才范兄還提到你的,不想你就來了。」袁三將眼睛向兩人瞟了一眼,笑道:「那多謝你們惦記了。」李步祥道:「本來你和范兄是很好的。大家還可以……」袁三立刻把笑臉沉下來道:「老李,話不要說得太遠了。過去的事提他幹什麼?我們都不過是朋友而已。朋友見面,坐坐茶館何妨?」李步祥把臉腮上的胖肉擁起來,苦笑了一下。
袁三又笑道:「你自說是個老實人,說錯了話我也不怪你。托你買的口紅,你買了沒有?」他便在口袋裡掏出兩支口紅管子,放在桌上。袁三拿過去看了看裝潢上的記號,又送到鼻子尖上聞了兩下,點著頭道:「這是真的,你花了多少錢買的?」李步祥笑道:「小意思,還問什麼價錢?」袁三道:「我敲竹槓要敲像老范一樣的,敲就敲筆大的。你這個小小游擊商人,經不起我一敲。多少錢買的?說!」
李步祥一想,這傢伙真兇,和她客氣不得。於是點了頭笑道:「袁小姐說的是,你就給五千塊錢吧!我們買得便宜。」袁三道:「兩千五百元買不到一支口紅,你說實話。」李步祥將肥脖子一縮,笑道:「袁小姐真是厲害,市場上價目都曉得。我是七千元買的。」
袁三將朱漆的小皮包放在桌上打開,在裡面抽出一疊鈔票,拿了幾張由桌面上向李步祥面前一丟。因笑道:「你真是阿木林。北平人有句話,叫做窩囊廢,你說對不對?」李步祥紅著胖臉道:「民國二十一二年,我混小差使在北平住過兩年,這句話我懂得。那比上海人說的阿木林還要厲害一點。」袁三道:「你看!要錢就要錢,白送就白送,少算兩千塊錢,那算怎麼回事?」他笑道:「我怕袁小姐嫌我買貴了。」她笑著嘆了口氣道:「你真是一塊廢料。」說話時,還把手上拿的花綢手絹隔了桌面向他拂了幾拂。李步祥心裡十分不痛快,可是對了她還只有微笑。
袁三站了起來,將皮包夾在肋下,向范寶華道:「你大概是不要我會東的了。」范寶華笑道:「根本你也沒有擾我,就只喝了半杯茶。」袁三道:「勝利快來到了。大概一兩年內,我們可以回上海。好孩子,好好的抓幾個錢回家去養老婆兒女,別儘管賭唆哈。」她說著話時,手拿了皮包,將皮包角按住桌子,在地面懸起一隻腳,將皮鞋尖在地面上點著。最後,說了兩個字「再見」,揚著脖子挺了胸脯子就這樣地走了。
第一回重慶一角大梁子(5)
范李怔怔地對望了一陣。還是范寶華笑道:「這傢伙越來越流,簡直是個女棍子。幸而她離開了我,若是現今還在一處,我要讓她搜刮幹了。」李步祥道:「我在餐廳門口碰著她,是她先叫我的。她叫我到市場上去買口紅。不知道什麼緣故,我見著她就軟了,她叫我買東西,我不敢不買。我想老兄不會見怪。」
范寶華也笑著嘆口氣道:「你真是一塊廢料。這且不談,今日市場情形怎麼樣?」李步祥道:「還在看跌,市場上很少人進貨,我們還是按兵不動的好。」范寶華將桌子一拍道:「我還看情形三天,三天之內,還是繼續看跌的話,我決計大大地變動一下,要干就痛痛快快地大幹一陣,這樣不死不活的也悶得很。我也不能讓袁三小視了我。」
李步祥道:「如果你有這個意思,我倒可以和你跑跑腿。那衡陽來的幾個百貨字號,當去年撤退的時候,他們把所有的東西都搬進來了,就是存著貨不肯拿出來,預備掙錢又掙錢。現在國軍打勝仗,眼見不久就要拿回桂柳,貨留著不是辦法,預備倒出來。你若買進一部分回來,趕快運到內地去賣,還是一筆好生意。」
范寶華笑道:「你真是不行,大後方可作的生意多著呢,除了作百貨,我們就沒有第二條路子嗎?你瞧著吧,這個禮拜以內,我要玩個大花樣。老陶那傢伙溜了,你到他家去找他一趟,讓他到家裡來找我。老李,你看我發財吧!」說著,打了一個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