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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茶房過來,添上了杯筷,他拿起筷子,指著桌上的點心碟子道:「這不都是嗎?我不是為了吃點心而來。我有件急事,非找你商量一下不可。」范寶華笑道:「又要我湊一腳?昨天輸三十萬了,雖然錢不值錢,數目字大起來,也有點傷腦筋。」

    陶伯笙喝著茶,吃著點心,態度是很從容的。他放下筷子,手上拿了一隻桶式的茶杯,只管轉著看上面的花紋。然後將茶杯放在桌上,把手按住杯口,使了一下勁,作個堅決表示的樣子,然後笑道:「大家都說勝利越來越近了,也許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就回到南京了。無論如何,由現在打算起,應該想起辦法,積攢幾個盤纏錢。要不然,兩手空空怎麼回家?」范寶華道:「那末,你是想作一筆生意。我早就勸過你了,找一筆生意作。你預備的是走哪一條路?」

    陶伯笙額頭上的皺紋,閃動了幾下,把尖腮上的那張嘴,笑著裂痕伸到腮幫子上去,點了頭道:「這筆生意,十拿九穩賺錢。現在黃金看漲,已過了四萬。官價黃金,還是二萬元一兩。我想在黃金上打一點主意。」范寶華對他看了一眼,似乎有點疑問的樣子。

    陶伯笙搭訕著把桌上的紙菸盒取到手,抽出一支來慢慢的點了火吸著。他臉上帶了三分微笑,在這動作的猶豫期間,他已經把要答覆的話,擬好了稿子了。他噴出一口煙來道:「我知道範兄已經作有一批金子了。請問我當怎麼作法?」范寶華哈哈一笑道:「老兄,儘管你在賭桌上是大手筆,你還吃不下這個大饃饃吧,黃金是二百兩一塊,買一塊也是四百萬。自然只要現貨到手,馬上就掙它四百萬。可是這對本對利的生意,不是人人可以作到的。」

    陶伯笙道:「這個我明白。我也不能那樣糊塗,想吃這個大饃饃。你說的是期貨,等印度飛來的金磚到了,就可兌現,自然是痛快。可是我只想小做,只要買點黃金儲蓄券。多一點三十兩二十兩,少一點十兩八兩都可以。」范寶華道:「這很簡單,你擠得出多少錢就去買多少得了。我還告訴你一點消息,要作黃金儲蓄,就得趕快。一兩個禮拜之內,就要加價,可能加到四萬,那就是和黑市一樣,沒有利息可圖了。」

    陶伯笙看了李步祥一下,因道:「大家全不是外人,有話是不妨實說。我也就為了黃金官價快要漲,急於籌一筆錢來買。范兄,你路上雖得活動,你自己也要用,我不向你挪動。但是,我想打個六十萬元的會。」范寶華不等他說完,搶著道:「那沒有問題。不就是六萬元一腳嗎?我算一腳。」

    陶伯笙笑道:「我知道你沒有問題,除了你還要去找九個人呢。實在不大容易。我想,求佛求一尊。打算請你擔保一下,讓我去向人家借一筆款子。」范寶華兩手同搖著笑道:「你絕對外行。於今借什麼錢,都要超過大一分,借六十萬,一個月要七八萬元的利錢。黃金儲蓄,是六個月兌現。六七四十二萬,六個月,你得付五十萬的子金。這還是說不打複利。若打起複利,你得付六十萬的利息。要算掙個對本對利,那不是白忙了?」

    那胖子李步祥原只聽他兩人說話。及至陶伯笙說出借錢買黃金的透頂外行話,也情不自禁地插嘴道:「那玩不得,太不合算了。」陶伯笙道:「我也知道不行,所以來向范兄請教,此外,還有個法子,我想出來邀場頭,你總可以算一腳吧?」范寶華道:「這沒有什麼,我可以答應的。不過要想抽六十萬頭子,沒有那樣大的場面。而且還有一層,你自己不能來。你若是也加入,未必就贏。若是輸了的話,你又算白干,那大可不必。」

    第一回重慶一角大梁子(3)

    陶伯笙偏著頭想了一想,笑道:「自然是我不來。不過到了那個時候,朋友拉著我上場子,我要是說不來的話,那豈不抹了人家的面子?怎麼樣?李先生可以來湊一腳?」李步祥笑道:「我哪裡夠資格?我們這天天趕市場的人,就掙的是幾個腳步錢。」

    范寶華道:「提起了市場我們就說市場吧。老李,你到那邊去看看,若是今天的情形有什麼變動的話,立刻來給我一個信。我和老陶先談談。」

    李步祥倒是很聽他的指揮,立刻拿起椅子上的皮包就走出餐廳的大門。剛走到大門口,就聽到有人在旁邊叫道:「我一猜就猜著了,你們會在這裡吃早點的。」他掉轉頭去看時,說話者就是剛才和范寶華談的袁三小姐。

    她穿著後方時新的翠綠色白點子雪花呢長袍,套著淺灰法蘭絨大衣。頭髮是前面梳個螺旋堆,後面梳著六七條雲絲紐。胭脂粉塗抹得瓜子臉上像畫上的美女一樣,畫著兩條初三四的月亮型眉毛。最摩登的,還是她嘴角上那粒紅豆似的美人痣。看這個女人也不像是怎樣厲害的人。倒不想她和范寶華變成了冤家。他匆遽之間,為她的裝飾所動,有這點感想,也就沒答覆出什麼話來,只笑著點了兩點頭。

    袁小姐笑道:「哼!老范也在這裡吧?」她說著,把肋下夾的皮包拿出來,在裡面抽出一條小小的花綢手絹,在鼻子上輕輕抹了兩下。李步祥又看到她十個手指頭上的蔻丹,把指甲染得血一般的紅。

    她笑道:「老李!你只管看我作什麼?看我長得漂亮,打什麼主意嗎?」李步祥哎喲了一聲,連說不敢不敢。

    袁三小姐笑道:「打我什麼主意,諒你也不敢,我是問你,是不是打算和我作媒?」李步祥還是繼續地說著不敢。

    袁三小姐把手上的手絹提了一隻角,將全條手絹展開,抖著向他拂了一下,笑道:「阿木林,什麼不敢不敢?實對你說,你要發上幾千萬元的財,也就什麼都敢了。」老李笑道:「三小姐開什麼玩笑,你知道我是老實人。」

    她笑道:「哼!老實人裡面挑出來的。哪個老實人能作游擊商人?這也不去管他了。你是到百貨市場去吧?托你一件事,給我買兩管三花牌口紅來。別害怕,不敲你的竹槓,我在百齡餐廳等著你。買來了,我就給你錢。」李步祥先笑道:「袁小姐就是這一張嘴不饒人。東西買來了,我送到哪裡去?」

    袁三道:「你沒有聽見嗎?我在百齡餐廳等著你。你以為老范在那裡我不便去。那沒有關係,不是朋友,我們也是熟人。回頭要來。」說著笑對了他招招手,她竟是大開了步子,走進餐廳里去。李步祥望著她的後影,搖了兩搖頭自言自語的道:「這個女人了不得。」於是走上百貨市場去。

    這百貨交易所在一幢不曾完全炸毀的民房裡。這屋子前後共有四進,除了大門口,改為土地堂的小店面而外,裡面第二第三兩進屋子,拆了個空,倒像個風雨操場。這兩進房子裡挨著柱子,貼著牆,亂鬨鬨地擺下攤子。那些攤子上,有擺襯衫襪子的,有擺手絹的,有擺化妝品的,也有專擺肥皂的。夾著皮包的百貨販子,四處亂鑽,和守住攤子的人,站著就地交涉。全場人聲哄哄,像是夏季黃昏時候,擾亂了門角落裡的蚊子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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