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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這飯館子,前面是席篷,一面擺了一張破桌子,一隻托盆,堆了些油條燒餅之類。這邊掛了一隻鳥籠,用藍布將籠子包圍了。進了篷子,便是店堂,一邊安著爐灶,一邊放了幾副座頭,在座頭一邊,有一堆黃土牆,挖著一個門框,並沒有門,只是垂著半截灰布帘子罷了。可是門框上貼了一個紅字條,寫著雅座二字。王孫引他走進屋子去,兩個人都是一怔,原來這裡坐著一個穿灰布旗袍,頭垂髮辮的女郎,在那紙糊窗下打毛繩東西呢。她雖是個鄉下人,臉上不施脂粉,然而靈活的眼珠,雪白的牙齒,見人自也露出幾分水秀。她猛然看到一個大兵進來,好像有些吃驚的樣子,王孫卻笑著向她揮揮手道:「不要緊,這是我的朋友。你告訴你父親,給我們預備三個菜、一碗湯、一大壺酒。」那女郎笑道:「王先生,你也喝酒嗎?」王孫道:「來了好朋友了。怎能夠不痛快喝上兩盅呢?」那女郎笑著去了。
王、洪二人坐下,先喝著茶。王孫不等士毅開口,便道:「我為什麼來到此地呢?完全是常青刺激的呀。她把我以前和她戀愛的情形,完全告訴了陳東海。他這一碗陳醋的酸味,無可發泄,就暗告地方當局,說我是拆白黨,把我逮捕了。但是我並沒什麼拆白的事情,可以找出來。當局自知理屈,關了我十幾天就把我放了。那時,全楊柳歌舞團的人,眼見我受這不白之冤,並沒有一個人保過我。柳岸想得著陳東海物質上的幫助,更是不管。我釋放出來以後,再也不想和那班狗男女混了,就托朋友,另找出路。一個朋友向我開玩笑,說是這個鄉村小學要請一位教員,教音樂、體育、手工三樣。每月的薪水只有十五塊錢,問我干是不干。我當時急於要換一個環境,就慨然答應了。朋友還不肯信,我去催他好幾回,他才把我介紹到這裡來。鄉下的生活程度是很低,每月只吃四五塊錢的伙食,已經是天下第一號的費用了。剩下的十塊錢,我竟沒有法子用了它。因為這裡用不著穿西服,沒有大菜館、戲院,也沒有汽車、馬車,也沒有上等澡堂、理髮館。出了村莊,就和大自然接近,大自然是用不著拿錢去買的。我現在除了教書,就是看書來消遣。六點鐘起來,亮燈便睡覺,什麼不想,什麼煩惱也沒有,我願在這教一輩子書,不走開了。」士毅笑道:「你這刺激受得不小,心裡十分恨著常青嗎?」王孫道:「不,我很感謝她。不是她那樣刺激我一下,我一輩子不會做人,不過是有閒階級一種娛樂品而已。我有今天,都是美人之恩……」這句話不曾說完,那個女郎正端了酒菜進來,低著頭,抿著嘴微笑。她去了,士毅嘆口氣道:「男子總是這樣的,受了女人之害,總是說厭女人、恨女人,等到女人給他獻殷勤的時候,他又少不得女人了。我這一生,大概是和女人無緣了。我們軍長說了,等到不打仗了,帶我們到沙套子裡開墾去,這個我非常贊成,我願意和這繁華都市,永不相見呢。」王孫道:「這樣子說,洪老總,你是恨小南到了極點的了。」士毅道:「不,我和你一樣,十二分地感激她,沒有她刺激我,我只曉得做一生的懦夫,做一生的寄生蟲,有什麼用?經她處處逼迫著我,我才做了一個漢子。現在我替國家當兵,你替國家教孩子,我們都是一樣的自食其力,總不愧為中國國民。憑這一點,我要感謝美人恩,還恨她作甚?來!我們喝個痛快。」說著,舉起杯子來,咕嘟一聲,喝完了那杯酒。王孫陪著喝乾了一杯,笑道:「像小南這樣的,不害人,也要害自己:我看得多了……」說時,那酒飯館裡的女郎,正向屋子裡送菜。王孫接著道:「不過天下事不見得一樣,美女有壞人,也有好人,三姑娘,你認為怎樣?」王孫看了看她,又道:「今天你怎麼自己送菜?夥計走了嗎?」三姑娘道:「沒有走。哦!走了。」王孫道:「我們來的時候,嚇了你一跳罷?」三姑娘笑道:「我為什麼那樣膽小?因為這屋子裡暖和一點,所以我在這裡作活,大兵也是人,我怕什麼?」說著,一笑走了。士毅道:「王先生,你在這個地方,又撒下相思種子了嗎?」王孫搖了頭,不住地笑,他只管向窗外面望了去,搭訕著道:「呵!這樣冷的天,怎麼把鳥籠子掛在屋子外面?鳥不凍死了嗎?」
說著,跑出去,將那鳥籠子提了進來。掀開包圍鳥籠子的藍布一看,一隻小小的竹林鳥,縮在籠底下不動了。它身上的羽毛,依然深紫翠藍,間雜得非常之美麗。但是它眼睛已經閉住,一點不會動了。王孫捧了鳥籠,大吃一驚,叫道:「呀!常青死了!」士毅笑道:「你說不恨她,為什麼又咒她」?王孫道:「我並非咒她。我常常這樣想,這隻美麗的小鳥關在籠子裡,雖是吃也好、住也好,但是太不自由,這很像常青,於今它死了。常青在陳四爺那幢小樓房裡關閉著,恐怕也和小鳥差不多罷。」他放下鳥籠,默然地坐下,斟了一杯酒喝著。士毅點點頭道:「你雖是有點心理作用,然而我也相信你的話說得對。」於是也斟了一杯酒喝著。
兩個人前嫌盡釋,談話談得有趣,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忽然嗚啦啦一陣銅號聲,士毅站了起來道:「我們已經吹召集號了,就要站隊開拔。今天在這裡經過,遇到了你,我非常歡喜,再會罷。」說著,伸手和王孫搖撼了幾下,另外一隻手,卻拍了他的肩膀,笑道:「我起誓,永遠不再上當了,也希望你不要再上圈套。生活給我們的恩惠,固然很多,給我們的教訓,也算不少吧?」他一面說著,一面向外走,表示那匆忙的樣子。王孫趕著送了出來,他已走到路心,恰好一個女郎,提了一筐蘿蔔經過,筐柄斷了,撒了滿地。士毅走得匆忙,踏扁了人家一個,很是過意不去。於是彎腰滿地里撿著蘿蔔,向人家筐子裡送進去。抬起頭來看時,那女郎比飯館裡的那個還美呢。她笑著說聲謝謝,才抱著筐子走去。士毅一回頭,王孫和那個飯店女郎站在蘆篷下面向他點頭,於是彼此都笑了起來。站了一站,他這才聽到召集的軍號,依然在吹著,只好趕快地走。心想,替人家撿蘿蔔,幾乎誤了隊令。王孫站在後面看著,笑道:「這是我一個好朋友,我們去送送他上路吧。」三姑娘笑著點了點頭,二人跟著走了去。他們一路情話,走得太慢,到了路口,士毅隨著一營的軍隊,在平原無邊的大道上,迎著太陽光,一程程地走遠了。王孫望著平原中間,掀起一道塵頭,直到那枯樹圍合的地平線上去,嘆了口氣道:「不料他當了兵了。」三姑娘道:「他原來不是當大兵的嗎?」王孫道:「他和我一樣,是位文縐縐的先生。」三姑娘道:「怎麼和你一樣呢?」王孫想了一想,笑道:「沒有你,我不肯在鄉村小學當教員呀。」三姑娘瞅了他一眼,笑道:「哼!男人總是撒謊的。做先生的人,更撒謊得厲害,剛才你不是說著,女人是害人的嗎?」王孫道:「那不一定,女人不見得都一樣呀。你……」說著,他握了她的手,彼此都笑了。他們,又這樣合攏了,將來少不得又有一番悲歡離合。但是那一番悲歡離合是另一番事,這也就不必提了。此所以天下多事也,此所以言情小說屢出不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