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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主意想妥,索興多花幾個錢,讓夥計打了個電話,叫了一座汽車來,會了飯帳,坐上汽車,直奔月宮飯店。到了門口,一看是五層高大洋樓,自己不免怔了一怔。這種地方,生平未嘗來過。猛然之間,到哪裡去找這兩個人?自己這一身衣服,也絕不像是到這種大飯店來的人。於是在門口站定怔了一怔,身後忽然有人叫道:「洪先生,你是找四爺來了嗎?」士毅回頭看時,場地上汽車裡坐了一個人,向他只管招手。士毅認得那輛車是陳東海的汽車。

    那麼,這是他的車夫了。於是走向前向他點了個頭道:「對了,我是來會四爺的,有要緊的話和他說呢,他在哪裡?」汽車夫跳下車來道:「既是有要緊話,我就帶你去吧。你一個人去,見他不著的。」於是帶了士毅進門,轉到三層樓上,在一間房門口上,連連敲了幾下。

    過了一會,屋子裡有人應聲,汽車夫先進去了。隨後汽車夫出來,才把士毅帶了進去。士毅看時,正中桌子上,杯盤狼藉,剛剛是吃過西餐的樣子。陳東海穿了一件睡衣,兩手插在口袋,口裡銜了菸捲,靠了玻璃櫥子站定,臉上可是笑嘻嘻的。小南坐在一張長沙發的角落裡,將頭低著,差不多垂到懷裡面去,手裡拿了一條花綢手絹,只管撫弄著,卻不用眼睛來看士毅。士毅看了這種情形,心裡大為震動之下,只是當了陳東海的面,卻不能有什麼表示罷了。但是既不能違抗東海,那就不能不在階級制度之下,向他行著鞠躬禮,東海銜了菸捲問道:「你到這裡來做什麼?替我報喜信來了嗎?」士毅正了臉色,低了聲音道:「不,我給四爺報告消息來了。」說到這裡就向小南道:「常女士,你父親聽了王孫的話,快要到這裡來了。」小南聽了這話,突然站了起來,向士毅問道:「什麼?他會到這裡來?」士毅道:「快要到了。我今天請今尊在功德林吃晚飯,王孫跑去說,常女士在月宮飯店呢。令尊就大發脾氣,讓他引了來。我想大家在這裡見面,畢竟不大妥當,所以我就叫了一輛汽車,搶先跑來了。」小南聽了這話,不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望了東海道:「那怎麼辦?」東海兩隻手依然插在睡衣的袋裡,很坦然的樣子,微笑道:「來了又怎麼樣?還敢捉jian不成?不過你先來報告一聲也好,我們好有一個預備。你可以先迴避,這裡的事,你不必管,我自有辦法。」小南將掛在衣鉤上的斗篷,抱在懷裡,便撅了嘴道:「我不願在這個地方鬧,那是多麼寒磣!」東海搶著跑過來,攔去了去路,兩手一橫,笑道:「你別害怕,鬧不出什麼事來,天大的事情都有我負責任。你剛才說王孫帶你到這裡來過一趟,這話是真的嗎?」小南道:「這也不是什麼體面的事,我幹嗎撒謊呢?」東海道:「能夠這個樣子說就行了。回頭我們照計行事。老洪,你回去得了,沒有你的事,你總算是肯給我幫忙的,我心裡明白,將來再調補你就是了。」士毅心裡想著,這事可有些奇怪,我是來卸責的,偏偏又有功了。自己看到小南現在打扮得那樣俊俏,本來是很愛她,然而看到她羞人答答的,只管讓東海去玩弄,胸中一陣酸氣,又不解何由而至?站在這裡,只是看她那種無恥的行為,也忍耐不住,掉轉身就走了。心裡可就想著,陳東海這小子,仗了父親一點勢力,很是驕橫的。常居士是個瞎子,王孫也不過是歌舞團的一個樂師,又能對他怎麼樣?必定是吃虧無疑,我暫且在這裡等一會,看個熱鬧吧。他走出飯店,便門在對面一條胡同里來回踱著步子。

    不多大一會兒,王孫和常居士坐了兩輛人力車子,果然來了。依著士毅的性情,本應該上前去攔阻常居士的。可是果然來攔阻了他的話,自己就有了泄漏消息的嫌疑,冒昧不得。

    當他這般猶豫的時候,那兩個人已經走進了飯店的大門,要攔阻也來不及了。這個時候,王孫心裡那一分不安寧,和士毅也就差不多,在車上的時候,一路想著,自己究竟是事外之人,帶常居士來管他們的閒事,陳東海若要反問起來,自己怎麼說了可是已經上了車子,半路退了回去,常居士不明所以,更會引起極大的疑問。心裡一面打著算盤,車子可就不停地向前拉。不知不覺,也就到了月宮飯店門口了。他心裡這就急中生智起來:有了,這飯店很大,知道他們開了哪一層樓的房間?而且陳東海在這裡開房間,也就不見得拿出真姓名來。

    自己到了帳房裡,胡亂打聽一下,只說陳東海不在這裡,就可以帶著常居士回去了。事到如今,畏縮不前,也徒然表示著小器。如此想著,就挺了胸走了進來。不料當他走進門的時候,就有一個茶房向他點著頭道:「你是來會陳四爺的嗎?」常居士牽著王孫一隻衣袖,緊緊地跟在他後面,便答道:「對了,我們是來找姓陳的,你怎麼知道?」茶房笑道:「四爺說了你們的形狀呢。他在樓上等著,二位就去吧。」茶房說著,已經在前面引路。王孫向常居士道:「老先生,我也去嗎?」茶房道:「四爺說了,二位都要到的。」王孫咦了一聲道:「怪了,他怎麼會知道我們來?不成問題,這必是那個姓洪的走漏了消息。」常居士道:「走漏了消息也不要緊,小南就是躲起來了,姓陳的在我面前,也不能不認他做的事。」二人說著話,已經走到一個房門口。王孫待要向回退縮時,一看那房門是洞開的,由外向里看得清清楚楚,不但陳東海在這裡,小南也在這裡。東海已經穿好了西服,見了人,摸了一摸領帶,扯了兩扯衣襟,笑著點了頭道:「請進來坐吧。常先生,你的小姑娘也在這裡。」常居士推了王孫道:「我們只管進去。」王孫被迫著,只好引了常居士進來,小南輕輕地叫了一聲爸爸。常居士鼻子裡用勁,哼了一聲。東海讓大家坐好了,就先向王孫道:「這件事與你閣下何干?要你來多這一件事。」王孫紅了臉道:「我並非要多這一件事,因為這老先生眼睛不方便,叫我給他引引路。」東海就向常居士道:「老先生,你不要聽旁人的挑唆,到這裡來找令愛。我沒有別的什麼用意,不過請令愛在這裡吃一餐晚飯。」常居士自從到了這門邊,臉上便是青紅不定。後來小南搭腔,居然在這屋子裡,他氣得臉上像白紙一般。可是自己既是瞎子,又賦性慈善,也叫囂不起來,口裡只連連叫著豈有此理!兩手撐了兩條大腿,半伏了身子坐在一邊。現在東海既是叫起他來說話,他卻不能不理會,便問道:「吃晚飯?我雖是雙目不明,我猜想得出來一點,這是旅館裡的一間臥室呀。」東海扛著雙肩,笑了一笑道:「對的,這是臥室。不過,到這裡來,並不是我的意思。因為令愛說,有人請她在這種地方吃過飯,她覺得這種吃法,很有趣味,所以讓我照樣請一回。」常居士將腳在樓板上連連頓了幾下道:「你說你說,誰這樣請她吃過飯?」東海不答覆常居士,卻迴轉身來向小南道:「常女士是誰請你在這裡吃過飯?」小南站了起來,指著王孫道:「還有誰?就是他請我在這裡吃飯。那個時候,他還冤我,不肯說這裡是旅館呢。我跟你來,你就不說,我跟別人來,你就帶了我父親來捉我,這是什麼緣故?」王孫真不料她在這個時候,忽然之間,會算起陳帳來,臉色跟著像常居士一樣,蒼白起來,那裡還有什麼話可說?常居士聽著這話,也怔了一怔,原來王孫還騙了自己女兒,怎麼倒認他為好人起來呢?於是昂著頭不知如何是好?東海打著一個哈哈道:「什麼藝術家?簡直是個拆白黨罷了。我們雖然也喜歡和女子接近,可是總在物質上儘量地幫人家的忙,讓人家心裡過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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