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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到了次早起來,漱洗已畢,摸摸那五元鈔票,還在身上,在廚房裡喝了一碗熱開水,就大開步子到慈善會裡來。今天大概是因為決心要做善人了,精神抖擻,步子也走得很大。不久的工夫,就到了慈善會裡。這位曹總幹事在民國初元的時候,也制了一輛馬車。後來馬車落伍了,沒有人過問,然而覺得坐這個比坐人力車人道,也舒服。時間是無所謂的,不用去經濟了,所以就墨守舊章,到現在依然坐著一輛綠漆的四輪馬車。這一輛馬車,也就無異是曹總幹事的標誌,有了這輛馬車在門口,也就是表示著曹總幹事在裡面辦公了。士毅很慡直地向總幹事屋子走了來。一走進門,取下帽子,一個頭還不曾點了一下去,曹先生已經站了起來,向他抱著拳頭,微拱著手笑道:「恭喜恭喜,這可以說是皇天不負有心人了。」士毅突然聽了這話,一時倒摸不著頭腦,望了他只管發愣。曹先生道:「你望著我為了什麼事?

    不就是為了你已經升了職務,前來和我接洽的嗎?」士毅搖了頭道:「不,我不知道這樣一件事。」曹先生道:「我說呢,你怎麼會把消息知道得這樣子快?今天早上,我得了一個電話,說著你辦事很好,將你升為辦事員,每月支三十塊錢的薪水。我們這裡,本來無須乎加人的,為了添你進來,會長還特意想了個法子,把這裡老辦事員調走一位,才空出了這一名額,讓你來填上,你倒是做了一件什麼有功勞的事情,引得會長這樣注意,把你特別提拔起來了。」士毅心裡明白,這並不是陳會長對我有什麼好感,不過是陳四爺從中幫了一兩句話的忙。至於有什麼大功勞,這個問題那就不能研究了。想到這裡,不由得紅起臉來,低著聲音道:「什麼功勞也沒有呀?」曹先生笑道:「這個暫且可以不必去研究了,本來我就覺得你這個人十分誠實,很可以提攜提攜,只是會裡的這種職務,完全已安排停當了,並不能再加一個人進去,既是會長肯這樣地為你設法,那就正合我的意思。你好好地去辦事吧,不要辜負了會長栽培你這一番美意。你寫字的地方,本來就是辦事員的位子,你依然就在那裡辦事得了。」士毅預備了一大篇應當換掉的大道理,到了這時,不知是何緣故,已完全消磨乾淨。只有站在人家面前,唯唯稱是的分兒。那老先生又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吩咐他回到自己屋子辦事,士毅也就無法說什麼,悄然地走回原來的辦公室了。藹仁一見,站起來兩手拱一揖道:「恭喜恭喜,你得的消息,比我還快呢,真是人逢喜事精神慡了。」土毅明知他是由陳東海那裡得到的消息,人家好意周旋,決沒有置之不理會之理。於是也就笑嘻嘻地,拱手相還,道是多蒙幫忙。

    不一會兒,許多同事來了,都來給士毅道喜。在辦事員與幹事之流,無非見了面之後,作一個揖,說幾句客氣話而已。然而,那些錄事先生來了,情形可就不同,大家都睜著眼睛在士毅周身注意著,好像在那裡思想,他究竟是什麼緣故,就一下子跳了上去呢?我們當錄事的,儘管幹了三四年,還不曾爬上去一步呢。所以他們見了面之後,口裡說著恭喜,有一連道下去十幾句的,那也就是心中在估計著,口裡便不知不覺說著許多了。到了這時,才感覺到這辦事員來得之難,自然也跟著喜歡起來。到了晚上下班的時候。有幾個同事在說笑著,士毅今天升職了,必須要請大家飽餐一頓。士毅卻情不過,也只好帶了他們到一家小館子裡去吃喝著,原來放在他身上所要捐給紅十字會裡的五元鈔票,這時也就不知不覺地散拆著一部分轉到酒館掌柜的手上去了。直混到晚,土毅回了家,恰是半空里颳起兩陣西北風嗚嗚作響。士毅心裡一想,今晚天氣之涼,恐怕還要增加,一隻光床,如何受得了?身上有的是錢,暫賃兩床被來睡吧。到了明天,估計估計當的棉被,本息共有多少?設若身上所有的錢,夠做這件事用的,就不必再去猶豫。從此以後,我不是每月有三十元的收入嗎?像我這樣清寒生活,每天哪裡用得了一塊錢?我稍微可以放手享受一點了,以前我是自尋苦惱要去追逐那個撿煤核的姑娘,現在我自己掙錢自己用,那是足有富餘的了。心裡這樣一痛快,昨天所要掙立的那一種硬氣,就不知道消失到什麼所在去了。當時掏出錢來,吩咐長班去賃兩床被。長班望著他,不由得笑起來道:「洪先生,不是我底下人多嘴,你一個月也掙個十塊錢,比賦閒的時候,總要好些,怎麼還鬧得床上一鋪一蓋都沒有了呢?」士毅笑道:「那是過去荒唐,鬧成了這般光景,從今以後就好了,我有錢了。」說到這裡,將頭微微擺了兩擺。因道:「你應當恭喜我,我今天升了職務了。我現在是辦事員了,每月的薪水三十元呢。」長班道:「真的?那可該恭喜,你一個光人,有了這麼些個錢,也就可以不至於再鬧饑荒了。會館裡多住幾位有差事先生,也是我們長班的福氣,多少也可以沾些光呢。」說著,他一路打著哈哈出去。會館裡寄寓的人,有聽到長班說話的,知道洪士毅升了職務的,也都走到他屋子裡和他來談話,探問究竟。士毅覺得這是有面子的,除了承認這是事實而外,並且說自己覺得辦事也並非怎樣努力,不過總是謹謹慎慎,有事就辦,所以會長就很贊成了。

    這一晚買了幾個銅子的茶葉,泡了一壺茶,和大家談著。到了床上,又有被蓋著,這種舒服,那也就不可以言喻了。再過一日,自然是照舊到慈善會去做辦事員的工作,絕對沒有離開韋藹仁的意思了。當身邊沒有人的時候,藹仁就悄悄向他笑道:「喂!老洪,陳四爺幫你這樣一個大忙,你也不去謝謝人家嗎?」士毅紅了臉道:「我怎麼去謝他呢?我也不便就胡亂走到人家公館裡去呀。」藹仁道:「難道信也不會寫一封嗎?」士毅道:「這個倒行。」藹仁道:「你寫好了,別由郵政局裡寄,我給你送去就是了。」士毅道:「那怎樣敢當?」藹仁道:「這話不是那樣講。咱們都是飯勺上蒼蠅,混吃而已,咱們是魚幫水,水幫魚,互相利用。」士毅見他把話都完全說明了,這也就用不著再為客氣,便笑著寫了一封信交給了他。

    到了次日,藹仁在辦公室里和他相會。便笑著向他拱拱手道:「老洪,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不知道你肯答應不肯答應?」士毅倒莫名其妙,他有什麼要緊的事相求,便笑道:「你說吧,到底有什麼事求我呢?你不是說了嗎?魚幫水,水幫魚。這還有什麼問題呢?而且我的能力薄弱……」藹仁不等他說完,連連搖著手道:「全不是那回事。我還是貫徹一句話,魚幫水,水幫魚,我們既然同是給四爺跑跑腿的,更要團結起來才對,我的意思,很想高攀一點,和你拜個把子,不知道你的意思怎麼樣?」士毅不但不願和這種人拜把子,就是願意的話,他所說的這種拜把子的命意,也就十分可恥。就紅了臉道:「你這人說話,也不太謹慎,在這辦公的所在,怎麼就說起跑腿的話來?」藹仁笑道:「這要什麼緊?老實說,在這裡辦事的人,誰不是抱了陳家的大腿呀?」說到這裡,向身後看了一看,低聲道:「雖然是曹老先生在這裡辦事,完全是盡義務的,他也是為了要在別的所在找一份權利,把這份義務fèng補起來的。我這話你愛信不信。」士毅不便怎樣地駁他,只好含笑點了幾點頭。藹仁笑道:「咱們不說這個了,還是說換帖這件事吧。我自己也是很明白,有一點兒攀交不上……」他慢慢地向下說著,臉上也就慢慢地莊重起來。士毅看他有些生氣的神氣了,連忙就阻攔了道:「你要這樣說,不是見外了嗎,我有今日,都是你老哥的攜帶,怎樣反說對我攀不上的話來呢?」藹仁笑道:「不是我說了一句揭了底的話,人家說狐群狗黨這四個字,這是大有用意的。我們這裡的人……」說到這裡,將聲音低下了幾格,接著道:「誰又不是這一番情形呢?大家偷偷摸摸,都有個聯絡,我們何必就孤單起來呢。」士毅笑道:「你越說越不對,怎樣自己罵起自己來了呢?」藹仁道:「我敢大膽說一句,生活在這樣污濁社會裡的人,也沒有多少人能例外。」他說到這裡時,究竟不免聲音高了一點,這就把隔壁屋子裡一位同事邱海山驚動了。他是個近視眼,一副其大如銅錢的眼鏡,緊緊地被鋼絲軟腳掛在耳朵上,兩個高撐的顴骨,和下巴上一片麻黑的兜腮鬍鬚的短樁子,這都可以形容他另成了一種人。加上穿一件染遍了油跡髒痕的灰夾袍,外套青中泛白,兩袖油膩得成為膏藥板的馬褂。一見之後,就讓人先有幾分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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