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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這也未免太神經過敏了?他心裡如此想著,兩隻眼睛,對於王孫去的後影,就不免凝視了一番。柳三爺必竟是在社會上混油滑了的人,知道拉攏陳四爺的重要,得罪了陳四爺的心腹,那不是辦法,況且王孫走去,那形跡也太顯然了,怎好讓人家下台?於是走上前,搶著和士毅握住了手,連連搖撼了幾下,笑道:「一次兩次地煩動你老哥,我心裡很是過意不去,改一天我來專請一次吧。請你回包廂和陳四爺說一聲,一會兒我就過來奉看。」他口裡如此謙遜著,腳步卻是慢慢地向外移,引著士毅不得不跟著他走,也就不知不覺地走出後台了。及至回到包廂里以後,果然東海帶著笑容在那裡看戲。他迴轉頭,向士毅微點著頭,笑道:「你的事情辦得好,成績昭著。」士毅笑道:「四爺怎麼知道有成績呢?」東海笑道:「怎麼沒有成績?這些小姑娘家,早得著信了,一出台,就對著我這個包廂飛眼。」士毅沒有作聲,只笑了一笑。不多大一會兒,柳三爺手上拿著帽子,走進包廂里來了。他見了陳東海,就是一鞠躬,東海和他握著手道:「我早認識你,好幾次看過你在台上梵呵鈴獨奏。」柳岸笑道:「見笑得很!」東海笑道:「我非常之羨慕你的生活。你春夏秋冬,過得都是愛情生活呀。」柳岸笑道:「談不到,不過和一班孩子們天天接近罷了。」東海道:「明天請你吃飯,你可要賞光。」柳岸笑道:「一定來的,我還要指揮他們,不能多奉陪,明天再談吧。」於是和東海握手而別。如此一來,東海和這歌舞團的團長,發生了直接的關係了。心裡一得意,臉上就不住地發生著笑容。藹仁也借了這個機會,只管在一旁湊趣,總是說士毅會辦事。
一直把歌舞看完了,東海笑向士毅道:「老洪,你說實話,你和常青有什麼關係?」士毅道:「四爺不要多心,我和她實在沒有一點關係,不過和她的父親是朋友罷了。」東海道:「她家裡是一種什麼情形呢?」士毅道:「瞎!那就不用提了,簡直窮得沒有言語可以形容。她父親是吃齋念佛的居士,她母親的腦筋,也頑固得跟塊石頭一樣,假使不為窮所迫,他們肯讓他的女兒來做這樣摩登的事業嗎?」東海道:「那麼,她家裡人很愛錢,要錢就好辦。」說到這裡,就不由得笑了起來了。因向士毅道:「今天我對於全班的姑娘,都注了意了。考察的結果,只有兩個人合我的意思。一個是跳胡拉舞的楚歌,一個就是常青,其餘的那些人,不是臉子長得不夠分數,就是身上的肌肉不夠分數,這兩個人要是都行,我不怕花錢。」說時,伸手一拍自己的腰。士毅和藹仁還有什麼可說的?也無非跟著他身後笑笑而已。他把話說完了,笑道:「糟糕!你瞧,我們這三塊料,不是傻勁大發嗎?全戲館子裡人都走光了,就是我們三個人在包廂里坐著聊天,你看這不是笑話嗎?」說著,向外面走,走了幾步,他回頭看士毅還在身邊,就道:「我本當用車子送你回去的,但是我還有點事,我給錢,你們自己去僱車子吧。」他說著,在身上掏了一下,然後分別地向士毅、藹仁手上塞了過來。他也不等人家說什麼,已經是走遠了。士毅覺得手上果然是塞住了一件什麼東西。低頭看時,乃是一張五元鈔票,因為藹仁不曾有什麼表示,自己也就只好是不說,出得戲館子門以後,由鬱塞的所在,走到空闊的地方來,空氣流通,便覺得精神為之一振。聽戲的人,這時自然走了一個乾淨,就是館子門前那些燦爛繁多的電燈,也多數熄滅了,燈光影里,只見到三個一群、兩個一雙的歌女樂師,笑著走了。
士毅閃在暗地裡看了一陣,藹仁也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那天上初殘的月亮,這時也是把清白的月華,送到大街上來鋪著。士毅為了踏月,丟了大街,只是走小胡同,心裡這可也就想著,人事太變幻無定了,前兩天我乘著月色,我要提刀去殺小南,今天月色來見得和那天有什麼分別,可是我呢?原要殺那個人,我卻拉人來捧她了,我雖然不必再記仇了,然而我這人,也未免太沒有志氣!照著陳東海那種行為,當然是侮辱女人,叫我去給他勾引歌舞團里人,這是三姑六婆幹的事,我一個堂堂男子,為什麼這樣下流?再說,常居士待我,那一番犯而不較的態度,真可以說是菩薩心腸,便是老子待兒子,也未必能辦到這種樣子,可是我倒要助紂為虐,幫了陳東海去勾引他的女兒,我這人未免太對不起人家了!再就著陳東海說吧,他請我吃飯,他叫我聽戲,給我錢用,他一不是愛惜人才,二也不是可憐我落魄,無非要鼓勵我替他拉皮條。拉皮條這件事,稍微有一點骨格的人,也不願乾的,我所以窮得無可奈何,滿街走著想去撿皮夾,還不肯去偷人家一文,搶人家一文,為著什麼?不就為著要爭一點志氣嗎?可是到了如今,就去給人家拉皮條來維持飯碗了,這拉皮條的行為,和作強盜作賊,好得了多少呢?作窮人的人,應當要忍耐,應當要奮鬥。但是,忍耐不是墮落,奮鬥不是不擇手段。我現在為了十幾塊錢的飯碗,就是在這公子哥兒的後面,去做一個最下等的皮條客人,那太不值得了,最後,就是常老頭子待我,十分仁厚,他對我差不多是以德報怨。我呢,可是以怨報德。照說,他的女兒如果墮落了,我應當在一旁補救,那才是正理。現在,我倒幫了別人,引他的女兒去走上墮落之路,這是一個有志氣的人,所應當做的事情嗎?
他在冷靜的街巷裡走著,更引起了他那冷靜頭腦的思索,越想是自己走錯了道路,非糾正過來不可!一路計算著到了會館門口,老遠地看到胡同口上,有兩個人影子在那裡晃蕩著,突然間有個蒼老的婦人聲音道:「你自己也有個姐兒妹兒的,為了幾個小錢,就干……」一個男子的聲音,又截住了道:「別嚷別嚷!」以後唧唧噥噥,就聽不清楚了。士毅走進了會館門,隨後有人跟了進來,走進門房去了,接著道:「平安這孩子,實在不聽話,金鈴是個好孩子,他爹糧糊塗,讓她幹這個。錯了一回兩回的,收心還收得轉來。若是只管拉人下水,就把這姑娘毀了。我們得幾個小錢是小,毀了人家終身是大。做長班的雖是下流,伺候人就是了,一定得把抽頭賣大煙帶馬拉皮條全乾上嗎?」士毅站在院子裡,把這話聽了一個夠。這是長班母親說的話。這個老婦人,平常也是見錢眼開的,不料她對於兒子拉皮條的這件事卻如此反對!我書讀得比她多,我的心胸比她開展,我還研究佛學,人生觀也比她透徹,然而我不如她,我竟是幹了拉皮條這種生活了。這件事若讓這老婦人知道了,她是個嘴快的人,或者教訓我一頓起來,那未免是笑話了。自己悄悄地走回房去,將燈點著,想起剛才在戲館子裡那一番情形,猶如幻夢一般在眼前迴旋著。再想到陳東海那一種驕傲狂放的樣子,就該上前打他兩個耳刮子,然而我竟在他面前唯唯喏喏,一切都聽了他的指揮,若是有人在旁邊看到我那種行為,不會冷笑嗎?桌子上擺著一盞燈,桌下堆了一疊破書,書上壓著一面應用的方鏡子。將身子伸起了一點,便看到鏡子裡面,一個五官端正,面帶忠厚的影子。於是拿起鏡子來,索性仔細地看了看,那平正而濃厚的眉毛,微垂的眼皮,兩個微圓的臉腮,廣闊的額頭……是呀,這是個忠厚之相。所以許多老年人都說我少年老成。然而我自處得怎麼樣?我是最無心的一個少年罷了。想到這裡,放下了鏡子,將手在桌上一拍!心裡想著:「這面鏡子,給予了我一個自新之路,從明天起,我做好人,躲開陳東海,躲開韋藹仁。要躲開韋藹仁比較的難,除了在同一個機關里供職以外,而且同在一個屋子裡做事。想了一想,有了,那屋子是辦事員的所在,並不是錄事的所在。我明天到了慈善會裡去,見那總幹事曹老先生,就說辦事有些不便,請他把我調到錄事室里去,那位曹老先生,腦筋非常頑固,位分階級這些念頭,根本不能打破,我說是依然住到錄事們一塊兒去,他自然贊成。我決計離開他們。不但是自明日起,自今晚起,我就改過自新了。那陳東海不是給了五塊錢嗎?這五塊錢乃是不義之財,我決計不要,明日全數捐到紅十字會去,要做好人,就做乾乾淨淨的。設若這種舉動把陳東海得罪了,至多也不過打破十塊錢一個月的飯碗,又要什麼緊?充其量也不過讓我像以前固守在會館裡一樣,那般挨餓,這又值得了什麼?」他越想就膽子越大了,決計離開那些惡人。因為主意打定了,心裡坦然,雖然還是像往日一樣,屋子裡行李蕭條,但是緊縮著身體,在床鋪上可睡得很是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