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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他正是這樣地為難著,東海指著椅子道:「請坐下吧。這是吃便飯,用不著客氣。」藹仁得了這分顏色,也就兩手相攔,跟著把士毅擁入了座。一會子酒菜擺上,東海伸著筷子隨便在菜盤子裡點了兩下,作為一種請客的樣子,然後就自己隨便吃了起來。這就向士毅笑道:「聽說你跟楊柳歌舞團的人認識,這是真的嗎?」士毅道:「我有個朋友的女兒,在裡面當舞女,別人我可不認識。」東海道:「你認識的,就是常青嗎?」士毅道:「是的,我也是最近才曉得她叫常青,她在家裡的時候,名字叫著小南。」東海道:「兩個字怎麼寫?」士毅道:「大小的小,南北的南。」東海將筷子頭蘸了酒滴,在桌上寫著笑道:「這名字不大好,何不叫天曉的曉,蘭花的蘭呢?」藹仁湊趣道:「要改過來也很容易,四爺可以打一把金鎖片送她,在鎖片上刻著曉蘭兩個字,她打算要這把鎖片,就不能不承認這個名字。」東海道:「你這個人真是俗得厲害,只曉得金的銀的就是好的。」士毅看到藹仁又碰了釘子,只得笑笑。東海兩隻手將筷子分拿著,在桌沿上閒敲著笑道:「我們這話說錯了,怎好拿人家的未婚妻開玩笑?」士毅笑道:「四爺猜錯了。你想,像我們這樣的窮書生,能夠有那樣闊的未婚妻嗎?而且連朋友也不是,不過我和她父親是個談佛學的熟人罷了。」東海將筷子敲著桌子道:「你和她熟不熟呢?」藹仁笑道:「打一個電話,可以把她請來嗎?」東海將筷子頭指著他道:「天下事,有這樣開特別快車的嗎?你這不是廢話?」於是掉轉臉來向士毅笑道:「實對你說,我很喜歡摩登格兒,歌舞班子裡的人,最合我的條件。

    但是我的脾氣太急,叫我天天在台底下去捧場,打無線電,再找戲館子裡通消息,這些拖長日子的辦法,我不願干。反正她們不是不出來應酬人的,我也不省錢,該花多少,就乾脆花多少,我們把那些手續省了,來個見面就握手。老洪,你瞧行不行?」士毅聽著他的話,真把這歌舞團里的姑娘,看得一個大錢不值,未免侮辱女性太甚。但是,聽他叫著老洪,人家真是降格相從地來拉朋友了。又不是我去將就他,他來將就我,有什麼使不得?笑答道:「她們那般人,對於男女交際,本來也就無所謂。只是我和常青的父親太要好……」說到這裡,把話拖長了,不肯繼續下去。藹仁見他有推諉的意思,大為焦急。兩隻眼睛,只管向他望著。但是東海自己,倒真能將就,便向士毅道:「這就是你誤會了。我不一定和常青交朋友,而且她年紀也太年輕,未必懂得交朋友是怎麼回事,她們這裡面,有個會跳拉胡舞的,那一身白肉,真好!」說著,又把筷子,在桌沿上敲了兩下,表示那擊節讚嘆之意。藹仁笑道:「我知道了,是那扭屁股舞,滿台扭著屁股走路的那一套叫胡拉舞。」東海道:「你簡直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藹仁道:「得啦,我不說了,我吃我的吧。」他說著,果然扶起筷子來,只管在菜碗裡夾著吃。東海笑道:「老洪,你沒有什麼事嗎?」士毅道:「我每晚除了到分館辦事而外,其餘是一點別的事沒有。」東海道:「那好,她們今晚就在維新戲院表演,吃過了飯,咱們一塊兒瞧瞧去。」士毅聽他所說的話,未免又更進了一步。但要不答應,無奈他是個有勢力的人,與自己的飯碗,有密切關係,也不敢作聲,只好笑著。不多久的時候,把這一餐飯吃過了,東海已是在身上連連掏出表來看了兩回。藹仁站起來,對衣架上掛的帽子看了一看,表示著一種要走的神氣。東海道:「難道你不要瞧歌舞去嗎?」藹仁笑道:「現在已經是蹭吃蹭喝了,再要跟著一路去聽大戲,好像良心上有些說不過去。」

    東海道:「別害臊了,你還知道良心上說不過去嗎?走吧,我們一塊兒去。」藹仁聽說,就把士毅的帽子取了下來,交到他手上。士毅跟在東海身後,情不自禁地,慢慢下了樓。一出大門,東海家裡的汽車,開在路頭上等著呢;事實上,他家的汽車司機不得不如此這般。上了汽車,自然也就到了戲院子裡了。

    東海毫不猶豫,一直上樓,站在樓梯口收票的茶房,早就笑著向他鞠了躬道:「接著你的電話,就把二號包廂給你留著啦。」他受了人家的一鞠躬,昂著頭一直地走入包廂去。這時候,台下樂隊所在,剛剛是前奏曲開場,台上的繡幕還沒有開呢。東海就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來,交給士毅道:「你到後台去,請你那位女朋友,和她的同伴說一聲,就說我陳四爺請她們吃飯,請她們自己訂個日子;不賞光呢,沒有關係。要不然。請她們問問她們的團長,陳四爺究竟是哪一路人?大概票不了她們吧?快去,我等著你的回信呢。」士毅將名片握住在手上了,倒不住地發愣。心想,這樣硬上,豈不會到後台去惹出是非來?但是糊裡糊塗已經將名片拿在手上了,若是退了回去,準會惹得這位爺惱羞成怒。管他呢,為了飯碗起見,且去碰碰看。就是碰不上的話,其過也不在我,總不至於妨礙到飯碗上去的。如此想著,就唯唯地答應著,走出包廂來。走到樓梯口上,他忽然靈機一動,便向那先前打招呼的茶房,將名片揚了一下,因道:「這位四爺給了一個難題讓我做,要我送這張名片到後台去,你去!」茶房笑道:「拿著陳四爺這張名片,就能值銀行里一張支票,你送給人家,哪還有碰釘子的道理呢?你只管去,沒事便罷,有了事,你就說是我讓你去的就得了。」士毅聽他所說,倒有這樣的便宜,也許不會出什麼亂子,姑且大著膽子,向後台冒險一回試試看。於是問明了路徑,繞著路到了後台門口來。這後台的門口,開在戲館子的內牆,門外是一個露天的長夾道,一直通到前面賣票的所在。

    士毅走到夾道里,不免猶豫起來。心裡想著:小南必竟是個無知識的女孩子,我和她感情喪失了,她自己也知道的。在警署里她給我圓謊,乃是有條件的,並不是和我有什麼好感。這個時候,我若是拿了名片去找她,她不會知道,我是不得已而如此,一定還要疑心我這人得步進步,她給了我幾分顏色,我就癲狂起來了。他心裡想著,手上擔著陳東海那張名片揣摩了一番,只管出神。走到了後台門旁了,他又退了回來,慢慢地低頭沉思,一直走回了原路。這若是推開門進去,走進了辦公室,那就是票房了。回頭票房裡人看到,倒以為我無錢買票,是聽蹭戲的呢。本來我這樣的衣服襤褸,不像是個聽戲的闊人,怎能夠不讓人家疑心哩?我人窮志不窮,何必裝成那畏縮的樣子?我盡可以大著膽子,向後台闖了去。陳東海父親在北平是個有勢力的闊人,我到了後門,我就說是陳四爺叫我來的,不必找第二個人,徑直地就去拜訪他們,看他們用什麼言語來打發我?於是他的膽子大了,直了腰杆子,就向後台門口走了去。剛要到那門口的時候,恰是有兩個穿西裝的人,皮鞋走得嗒嗒有聲,由身邊過去。他們的胸脯子,都挺得有一寸來高,頸脖子也直了起來。走到身邊的時候,就惡狠狠地看了士毅一眼。士毅看那樣子,好像是楊柳歌舞團的人,真箇是錢是人的膽,衣是人的毛,只看他們那樣子,氣勢雄壯極了,以這樣的男子,在後台做那些女子的護身符,慢說我是個窮人,就算我是個有錢人,他們又有個不吃醋的道理嗎?本來嗎,一個不認識的男子,去請別的女子吃飯,這是什麼用意呢?這樣前去,無論如何,是碰釘子無疑了。心裡如此打算著,腳步又慢慢地緩了下來。自己離後台門還有一丈多遠的時候,他的腳步,已經完全停止了。他站住了,五官四肢也靜止了,同時那戲院子裡震天震地的鼓掌聲就傳到耳朵里來。心想,我來了時候不少了,給陳四爺辦的事還不曾辦到,他一定是要見怪的,自己太無用了,有了人為自己撐腰杆,自己連送一張名片的小事還不能幹,也未免太無用了。於是又移了兩步,靠了那門。這回,算是他的機會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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