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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韋藹仁道:「是一種什麼廣告呢?你這樣呆看。」士毅道:「是楊柳歌舞團的廣告。」韋藹仁兩手一拍,笑道:「我這就明白了,前兩天報上登著,說是歌舞明星常青的愛人,病在我們會裡附設醫院裡,她母親去看他,鬧了一個小小風cháo,我心裡就想著,不見得是你吧?這樣看起來,果然是你了,你有這樣一個愛人,比做官發財還要榮耀,可喜可賀!」他口裡說著,就比著兩隻袖子,連連地向他作揖。士毅淡淡地一笑道:「什麼稀奇?一個煤……」說到這裡,他心裡忽然一動,何必揭破人家的黑幕呢?停頓住了。韋藹仁聽了這話,哪裡肯打住?追著問道:「梅花呢?玫瑰呢?你知道她的究竟,你必須說出來。」士毅道:「你為什麼追問這樣一件與你無幹的事情?」韋藹仁覺他這句話,問得厲害一點,一手扶了他的書桌沿,一手搔著自己的頭髮,躊躇了一會子,才走回到他的位子去,笑道:「遲早我得找你打聽這一件事。你哪裡知道,我是一個歌舞迷呀。」士毅對於他的這種話,倒也沒有加以注意,自己照常地辦事。
到了下午六點鐘,公事辦畢,起身向外面走,走出了大門口,忽然自己的衣服,在身後被人牽頭,回來一看,乃是韋藹仁笑嘻嘻站在身後,士毅道:「你是沒有忘了那歌舞明星,還要打聽一個究竟嗎?」藹仁道:「是你的愛人,我何必那樣不懂事,只管去打聽?今天我口袋裡很有幾個錢,我打算請你去吃晚飯,你賞光不賞光?」士毅笑著,倒向他周身打量了一番,笑道:「你端著豬頭,還怕找不出廟門來嗎?怎麼碰上我這裡來了?」藹仁笑道:「我好意請你,你倒拿話來俏皮我?」士毅道:「並不是我俏皮你,我向來沒有請過你,怎好叨擾你呢?」藹仁道:「你沒有請過我,我也沒有請過你呀。若是因為誰沒有請過誰,就誰不受誰的請,這就一輩子吃不上一餐飯了。彼此要互請起來,總有一個開始的,我就來開始吧。」士毅見他的話,說得既委婉又透徹,那是請定了。這樣地要請客,決不能沒有作用。但是堅決不受,可會得罪他的,便笑道:「我昨天下午,窮得把小褂子都當了,早飯勉強過去,正愁今天的晚飯,不知出在何方?你今晚請我吃飯,可說是雪中送炭。我嘴裡那樣客氣,正怕是這餐飯靠不住,現在你說實了,這真是天上掉下餡餅來,我能放過嗎?」說畢,哈哈大笑起來。藹仁回頭看看,笑道:「別嚷,別嚷!離著會裡大門口不遠,有同事的由後面跟了來,我不能不請。」士毅道:「你既然慷慨起來了,都是同事的,又何妨再請一個呢?」藹仁笑道:「咱們自己,吃吃喝喝,無關緊要,他們那些人,和我又沒有什麼交情,何必自請他吃上一頓呢?」說著,見旁邊停有人力車子,說明了地點,就請士毅上車。
士毅道:「不講一講價錢嗎?」藹仁道:「你不用管,拉到了那裡,我打發他們就是了,」士毅向他笑道:「說慷慨你就越發地慷慨了。」於是也就只好依了他的話,坐上車子去。
藹仁的車子在前停了下來,卻是北平一家有名的菜館門口。這讓土毅愕然了,啞了一聲,正要說,你是在這裡請客嗎?可是不讓他這句話說出口,韋藹仁竟是毫不躊躇,昂然直入。走進門,向柜上道:「陳四爺來了嗎?」答道:「早來了,正要打電話催請你呢。」韋藹仁道:「怎麼沒有看到他的汽車呢?這可怪了。」說著話,回來向士毅點了兩下頭,一直就順著樓梯向樓上去,好像他在這裡卻是很熟。士毅雖覺得這事很有些蹊蹺,但是不免打動了他的好奇心,很想看個究竟。走上樓來,是一道長廊,沿著長廊是一排雅座房間,都垂了雪白的門帘子。在許多酒保茶博士忙著來去亂鑽的時候,有一個白面少年,在那裡徘徊不定。他身穿一件淡灰色嘩嘰長夾袍,露出下面一雙古銅色西服褲腳,和一雙尖頭的漆光皮鞋。頭髮梳得光而且滑,越是顯得臉皮白淨。看上去也不過二十歲的樣子,兩手插在夾袍子下面褲子插袋裡。他猛然抬頭,看到韋藹仁,先唉了一聲,做個嘆息的樣子,然後伸了手,連連向他點著頭道:「你真是個爛污,把我等苦了。」當他伸出手來的時候,指頭上露出一粒晶光閃閃的鑽石戒指。韋藹仁搶上前一步,正待解釋著他所問的話。他又不容人家解釋,突然地問道:「他來了沒有?」藹仁笑道:「來了,來了,這就是我那同事洪士毅。」說著,用手一指,又向士毅道:「這是陳四爺,就是我們名譽會長的四少爺。」士毅真不解,他何以會約了陳四爺來吃飯?然而認識這種人,總也是幸會,一會子工夫,他的心裡,就驚喜交加起來。
第十九回 尷尬行為推恩逢紈袴 豪華聲望傳刺動蛾眉
那韋藹仁見洪士毅站在陳四爺面前,有些發愣的樣子,怕他會發生什麼誤會,因笑道:「我們四爺,人挺和氣。我今天打了一個電話給四爺,給你介紹介紹,四爺很歡喜,叫我邀你來吃飯。」有了這兩分鐘的猶豫,士毅想起來了,這陳四爺叫陳東海,是有名愛玩的公子哥兒。他必定是聽說我認識歌女,所以請我吃飯,預備讓我做個皮條客人,給他拉攏拉攏。
這樣看起來,這一頓飯,就也算不得什麼好意了。可是他是名譽會長的兒子,卻也得罪不得,他有一句話,自己那十幾塊錢一月的飯碗,就會打碎。於是也就勉強笑著向東海半鞠了躬道:「我怎好走來就叨擾四爺呢?」東海將頭一擺說:「沒關係,都是自己人。」說著,他已走進一個雅座里去,將桌上擺的一個香菸筒子,用手推了一推,向士毅道:「抽菸。
喂!老韋,你別光是蹭吃蹭喝,給我張羅張羅。」藹仁道:「我這不是奉了四爺的命令來吃飯的嗎?這又算是蹭吃蹭喝了。」東海道:「你真是那樣肯聽我的命令嗎?好!你把痰孟子裡的水,給我喝三口。」藹仁聽了,更不答話,蹲下身子,兩手捧起桌子下一個痰孟子,做個要喝水的樣子。東海笑罵道:「別挨罵了,放下吧,你那鬼相!」藹仁笑道:「我就猜著四爺不會讓我喝呢。」放下痰孟子,他就笑著要向士毅敬菸捲。東海皺了眉道:「就這樣敬人家的煙?快洗一把手吧!」藹仁真是肯聽話,就笑著走了出去,洗著手進來了。士毅向他笑道:「我不抽菸。」東海道:「那就讓他給你倒一杯茶。今天你是客,總得讓他招待一下。」藹仁果然是不推諉,立刻倒了一杯茶,兩手捧著,送到士毅面前來。士毅正待一點頭,藹仁卻笑道:「你別謝我,這是四爺的命令,你謝謝四爺吧。」士毅端了他倒的茶,怎好去謝東海?也覺他這番恭維,有點過了分量,但是他既然明說了,自己又沒有那種膽量,敢去違抗四爺,只得兩手捧了茶杯,做個不能鞠躬的樣子,向東海笑著。東海笑道:「你別信他,他是胡拍馬屁。」說時,那菜館子裡夥計,正半彎了腰,兩手捧了菜單子請四爺看呢。他指指點點地,向單子上看著說了兩樣,然後將手一揮道:「拿去,快點地做來。」士毅在一旁冷眼地看著,覺得這位公子的脾氣,很是不容易伺候,藹仁在他身邊轉著,好像很得他的歡心,但是依然不斷地挨罵。自己固然不會恭維,可是像這樣挨罵地生活,也是受不了。這一餐飯吃過了之後,趕快就避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