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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士毅伸頭由窗紙窟窿里張望了一眼,只見常居士手上拿了一根棍子,向前探索著,正自一步一步向這裡走。口裡啊喲了,立刻迎出房門來,叫道:「老先生,你怎麼來了?快請屋子裡坐。」於是伸手挽住了他一隻胳膊,向屋子裡引了進來,一面用很和緩的聲音向他道:「我正在這裡想著,明天一早,應該到府上奉看,不想老先生倒先來了。」於是把他挽進屋子來,好好地安頓他在椅子上坐著。找過了他手上的棍子,放到牆邊,正要轉過身去,泡一壺茶來他喝。他昂著面孔,對了房門,感觸到空氣流動著,便道:「洪先生,你把房門掩上來。」士毅果然掩上了房門,拿起桌上的茶壺,有一下響,常居士就向他連連擺著手道:「你不要張羅。你一個單身客,住在會館裡,也是怪不方便的。我不為了喝茶,跑到這裡來。你坐下,我有話和你說。」士毅知道他雖然一點什麼也看不見,然而自己臉上,也不免通紅了一陣,答道:「老遠地來了,怎樣好茶也不喝一口呢?」常居士手摸了桌子,輕輕地拍道:「你坐下來,我和你說話。」說時,臉上還帶了笑容。士毅見他那樣子,既誠懇,而且又溫和,實在不忍拂逆了他的意思,只得搬了一張方凳子過來,和他共隔了一個桌子角坐了。常居士新伸了手過來,按住士毅放在桌子上的手,然後將頭向上伸著,低聲說:「老先生,過去的事,就算過去了,不但以後一個字別提,連想也不必去想。我就是怕你回得家來,心裡頭會胡思亂想,所以特意來看看你,安慰你幾句。」士毅握住了他的手道:「老先生,你真是修養有素的人……」常居士搖了兩搖頭道:「話是越說越煩惱的,我告訴你不必提,你就不必提了。你若是只管煩惱,豈不是辜負了我瞎子這一番來意嗎?」士毅想了一想道:「好,就照了老先生的話,不去再提了。只是我心裡有一件事不解,非問上一問不可。」常居士微笑道:「你是以為小南這丫頭說的話可怪嗎?」士毅道:「對了,我猜著是老先生告訴她這樣說的,但是她怎樣就肯說呢?」常居士縮回兩隻手來,按了自己的膝蓋,昂著頭嘆了一口氣道:「我是個瞎子,管她不了,只好由她去了。」這幾句話,卻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士毅倒有些不解。他又繼續著道:「她在那楊柳歌舞團,和一個姓王的,很是要好,看那樣子,大概姓王的想討她。我想,一個姑娘家,老是幹這種露大腿的事情,哪裡好得了?一年一月地閒下去,不知道會鬧到什麼地步的?既是有人討她,讓一個男人去管著她也好,所以我也就含糊裝了不知道。今天一早,我把她叫了回來,告訴她昨晚的事,要她幫我一個忙。她自然地是說些不懂事的話,我也想開了,因對她說,只要她幫我這一個忙,一切條件,我都可以承受她的。我索性說開了,就是那個姓王的要娶她,我也答應,只要她照著我的話,到區里供出來就是了。她因為我這樣地答應她,還跑回歌舞團去,向別人請教了。大概有人給她出了主意,這是一個極好的主意,所以她就照方吃炒肉,把我教她的話全說了。好在區官不會多問些什麼,若是把話問多了,也許會露出什麼馬腳來的。唉!家醜不可外傳,洪先生,你就不必多問了。」
士毅聽了他一番話,既是慚愧,又是感激,這就握住了常居士的手,深深地搖撼著道:「你老先生待我的這番意思,實在太厚了。作晚生的人,一貧如洗,怎樣報答你這番厚恩呢?」常居士道:「笑話!我不是受過你的好處嗎?我用什麼報答你來著?這一層陳帳,我們都不必去提,這隻合了那句文話,各行其心之所安罷了。」洪士毅道:「唉!老先生,我實在是慚愧……」常居士聽了,就站起身來,兩手按了桌子,向他微笑了道:「什麼話你都不用說了,我們都是可憐的人,一切彼此心照吧!我的棍子呢?」洪士毅道:「老先生是摸索著來的,難道我還能讓你摸索著回去嗎?我去給你雇一輛人力車子來送你去吧。」他口裡如此說著,手向口袋裡摸時,便是僱人力車子的錢也不曾有。只得和門房停歇的熟車夫商量好,讓他先拉了去,回頭來取錢。其實他又何嘗回頭有錢?常居士去後,他將裡面的小褂子脫子下來,當了幾十枚銅子,把車錢開發了。
這天晚上,他更是愧恨交加,想到昨天晚上那一件事,實在不該做,若是真做出慘案來了,怎樣對得住常老先生這種待人忠厚的態度呢?走到院子裡,昂頭一看天上,那一輪冰盤似的月亮,越發地團圓無缺了。心想到昨天晚上那件事,簡直是一場惡夢,天下哪有這樣茫無頭緒,從容行刺的呢?這算受了一個很大的教訓,從今以後,對這件事不必想了。所可恨者,為了這樣一著下錯了的棋子,倒讓那姓王的一個小子撿了一個大便宜,這可見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這句話,那是一點也不錯。想到這種地方,自己不由得又悔恨起來,只管用腳在地面上頓著。這一晚上自然沒有睡得好覺。因為耽誤了一天,不曾到慈善會去辦公,今天應當特別賣力,早一些去了。
早上起來,對那照例應吃的一套油條燒餅也不曾吃,就起身向慈善會來。當他走到大街上的時候,牆上有鮮艷奪目的廣告,上面印著那絕非中國固有的四方塊子圖案字,引起人家的注意。那字寫著楊柳歌舞團二十四日起,在維新大戲院逐日表演。另一張上面畫了幾個披髮女子,光著手臂,光著大腿,作那跳舞之勢,其中一個,便是常小南。那人像下面,有一行小字,乃是我們的小天使。心裡這就想著,越是我瞧不起她,她倒越紅。現在她做了小天使了,我若說她是個撿煤核的小姑娘有誰肯信?不但不肯信,恐怕還會疑心我糟踏她的名譽呢?由此看起來,什麼英雄,什麼偉人,什麼這樣的明星,那樣的明星,都是受著人家的抬舉,戴上一個假面具,若是有人能說出他的底細來,恐怕都是小煤妞吧。嗐!我洪士毅雖沒有多大的本領,但是普通常識是有的,而且能看書,能寫字。那些不會看書,不會寫字的人,甚至於連自己的姓名都寫不出來,他們倒偏偏是中國的大偉人,我們小百姓要受他的統治呢。想到這裡,就不由得連連地搖擺著幾下頭。在這時,仿佛聽得身後,唏唏噓噓,有點人類呼吸的聲音。回答看時,站了有七八個人,都向牆上的廣告看著。他心裡這會子明白起來了,就是自己望著廣告發呆,惹著走路的人,都注意起來了。人家若問起我的所以然來,我用什麼話去回答人家呢?於是扭轉身來,再也不加回頭,徑直地就走了。心裡想著,這件事真是可笑,我發呆,大街上還有不知所云的人,也跟著我一塊兒發呆。假使我要在那裡再站十分鐘,過路的人,隨著那些發呆的人,又呆了下去,可以集上一大群人,這就更有趣了。
他在馬路上如此想著,到了慈善會裡去辦事,依然排解不開,繼續地想著。伏在寫字桌上寫字的時候,停住了筆,回到在當街的那一層情景,卻不由得噗哧一笑。坐在對面桌子上一個同事叫韋藹仁的,今天也是很閒,不住地將眼睛注意著他。等他笑過兩回之後,看看屋子裡沒人,就走過來悄悄地問道:「老洪,今天你什麼事這樣地得意?老是一個人笑了起來。」士毅笑道:「並沒有什麼事。」韋藹仁道:「你自己這還在笑著呢,不能沒有事。你若是不說,我就給你嚷嚷起來,鬧一個有福同享。」士毅恐怕他真嚷嚷起來,只得直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