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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約摸有一個小時,團里的人,一對一對地走回來了,大家都聚攏著在院子裡,隔了玻璃窗戶,向裡面起鬨。後來是柳三爺自己回來了,他笑罵道:「我以為你們不過嘴裡這樣說著罷了,哪裡真做得出來呢?我算一算,你們倒是真的關了他們八個小時之久呢。這可胡鬧了,把他們放出來吧。」有了這樣一句話,好幾個人身上有鑰匙,同時走上前去開鎖,開了門後,裡面的人,還不曾跑出來,外面的人,早是一陣風似的,擁了進去。柳綿綿正要出來,因房門口堵了一大堆人,只好向後退了幾步,用手反扶了床欄,背靠了床柱站定,瞪了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鼓起了她蘋果也似的兩片腮幫子。楊葉呢,背兩手背在身後,微抬了穿西服的兩隻肩膀,站在屋子角里,不住地微笑。這兩個人,都不作聲,眼睜睜地看他們這班擁進房來的人,卻打算怎麼樣?這些人既是誠心來開玩笑的,哪裡還管當事的生氣不生氣?
早是幾十雙眼睛,齊齊地望了二人,劈劈拍拍鼓起掌來。人群中有人喊了起來道:「我們團長也認定了他們在屋子裡面,已經工作了八小時,我們現在要問問,這八小時之間,你二位工作了些什麼?請發表吧。」柳綿綿紅了臉道:「這是哪位先生說的話?我倒要問上一問。」楚狂站在人面前,笑道:「密斯柳,你別生氣,大家也別起鬨。」說著,扭轉身軀,向大家望了一望,笑道:「等我平心靜氣的,和密斯柳談談。」柳綿綿道:「你談吧,有這樣和人開玩笑的嗎?」楚汪道:「反正我們大家也不貪圖什麼,是功是過,將來總可大白於天下。現在呢,我和你有一個要求,就是讓我們來問一問老楊,我們把他關了八小時,他認為是一種委屈的事呢?還是一種得意的事呢?你別干涉他,讓他直說。他若說是委屈了,自然你也委屈了。倘若他說是得意,你……」柳綿綿噗嗤一聲笑了,又板了臉道:「我委屈死了,還得意啦。」楚狂道:「那麼,讓我來問老楊,是不是委屈?」柳綿綿望了楊葉道:「你敢說不委屈?」楊葉只是笑,不肯說。楚狂道:「密斯柳,你憑什麼干涉人家說話?」
柳綿綿道:「我可以干涉他。」楚狂道:「你若是得意,你也有權干涉他,讓他說是受委屈嗎?」柳綿綿不加考量,哼了一聲道:「我能干涉!」楚狂道:「這資格哪天有的呢?」柳綿綿道:「今天就有。」楚狂扭轉身軀,向大家笑道:「大家聽呀!密斯柳自己宣告,從今天起,有干涉老楊之權呀。」於是大家哄然大笑,鼓起掌來,甚至還有從中叫好的。柳綿綿說錯了話,自己也只好笑了。
第十六回 昨事未忘故人羞問病 雌威遠播嬌女恨污名
這一場玩笑,鬧得兩個當事人,楊葉和柳綿綿都沒有說話。家因他二人不惱了,越是鼓著巴掌叫著好,要他們宣布戀愛的經過。最後還是柳三爺自己跑下來,向大家笑道:「現在已經快兩點鐘了,大家若是這樣的起鬨,那巡邏的警察聽到了,真是進來干涉,各人回房去睡覺吧。」楚狂笑道:「團長,我們都遵令回房,但不知老楊本身,要不要也回房呢?」柳岸笑道:「那是他自身的問題,你們就用不著管了。」大家哈哈一陣怪笑,蜂擁出門去了。
小南和楚歌同住一間房的,於是互相挽了手臂,搭著肩膀,走回房去。到了房裡,小南就問楚歌道:「綿綿和老楊,這就算結了婚嗎?」楚歌笑道:「這個我可說不清,反正經過了今天晚上這一場熱鬧,他們就算是夫妻了吧?」小南道:「這樣看起來,人家辦喜事,大請客,那都是些廢話,只要請幾個會起鬨的朋友,大家鬧上一陣子就得了。」楚歌道:「你和老王,將來就可以照著這個法子辦。」小南啐了她一聲道:「你不要胡說了。」楚歌笑道:「我胡說嗎?我看到老王向你進攻是很猛烈的,也許不久就要……」小南已經脫了衣服鑽進被裡去了,跳下床來,將楚歌床上一床毯子,連頭帶臉,將她一齊蓋住,然後按住她道:「你還說不說?你再要說,我就把你悶死。」窗戶外面,忽然有個人插嘴道:「大家都睡了,你們兩個人還在這裡鬧呢?」二人一聽,這是團長的聲音,大家也就只好不說什麼了。
到了次日早上起來,院子裡已經有好些人圍著楊葉起鬨,原來是要和他討喜酒喝。這果然是楚歌的話說對了,他們已經算是結了婚了。無論小南的思想,已經有多麼新,但是這樣的事情,她不得不認為奇怪了。若是王孫對於自己,也照著這樣子辦,自己倒也無甚問題,就怕家庭通不過。自從自己加入楊柳歌舞團以來,母親的思想也變了,以為姑娘長得這樣漂亮,一定可以靠了姑娘,發上一筆財。總指望把自己大熱鬧一下子。雖然不能坐著四人大花轎,至少也要文明結婚,坐個花馬車,同娘家爭一點面子,這個樣子結婚,恐怕是母親不會答應的吧?這件事,總也算是一件新聞,且回去對母親說一說,看她執著什麼態度。年紀輕的人,總是喜歡一陣子新鮮勁兒的,心裡既然有了這個念頭,一刻也停留不得,立刻就跑回家去。
余氏買了幾個梨,一串香蕉,正用手絹裹著。小南笑道:「要吃水果,我自己還不會掏錢去買嗎?你用這個破手絹包著,送到我那裡去,讓人看到,也是怪小氣的。」余氏道:「我買給你吃做什麼?送了去,好讓你扔到地上,掃我的面子嗎?我碰過你幾回這樣的釘子,我再也不要費這番心了。我剛才向洪先生慈善會裡打了個電話,打聽他的病怎樣。據說,病已經好得多了,可是還躺在醫院裡。你爸爸說,昨天把人家搬到當街去,心裡實在不過意,讓我買一點水果瞧瞧去。」小南繃了臉子道:「你真是喜歡管那些閒事。他病了怎麼著?也不是我們害得他的。好了又怎麼著?我們也不想去沾他那一份光。」常居士坐在他那鋪上,昂了頭道:「你這孩子說這樣沒良心的話,不怕因果報應嗎?」小南頓了頓腳道:「你還說這樣的話,我們團里的人,都說我家裡又窮又腐敗,老子是個吃長齋的居士。你信佛,我不信佛。你若說信佛有好處,不但咱們家窮得這樣精光,你怎麼還會鬧個雙眼不明呢。不提這話,倒也罷了,提起來了,我倒想了一件事。我脖子上掛的這個№字,我早就不要了,因為是從小就掛著的,我倒有些捨不得扔了它,你既然老拿報應這些話來嚇我,我偏不掛,看會怎麼樣?」說時,她由衣領里提出那根細繩子,將那個許字提了起來。順手拿起小桌子上的剪刀,將繩子剪斷了。手裡拿了那銅質的許字,塞到常居士手裡道:「你拿去吧,這還可以換幾個大錢,夠你上一回茶館子的哩。」常居士哼著道;「你這孩子,簡直過得反了常了。」余氏見女兒氣她丈夫,倒在一邊發笑,因道:「誰叫你談起話來,就是你那一套,什麼天理良心,什麼因果報應。」說著,拉了小南的手,一同走進小房裡去笑道:「我瞧你回來,就是一頭高興,有什麼事要說的,你說吧。」小南道:「我嘔了氣,現在不願說了。」余氏道:「你不說不行。我猜,許是你們團長又給了你錢,你要告訴我,一打岔,惹出了你的脾氣,你就不願說了。」小南道:「你是財迷腦瓜,離了錢不說話。我是說,我們團里出了一檔子新聞了。」余氏聽說不是為錢,心裡就冷淡了許多,便淡笑道:「你們那裡有什麼好事?不是哪個小白臉子耍上了哪個小姑娘,就是哪個小姑娘看中了哪個小白臉子。」小南道:「你說得是對了,可是你怎麼著也猜不到竟有這樣的新鮮。」余氏道:「究竟是怎樣的新鮮呢?許是哪個小白臉子,把姑娘拐跑了吧?」小南笑道:「若是拐跑,倒又不算奇了。哪一天在報上不瞧見個三段兩段的?」於是就把昨天晚上,團里演空城計,把楊柳二人拘禁成婚的一段故事,說了一遍。余氏道:「這就玩得太脫了格了。那位姑娘的娘老子,就不管這件事嗎?」小南道:「她的娘老子,全在南邊,她的事,全由柳三爺做主辦,因為她就是我們團長的干姑娘呀!」余氏板了臉道:「干老子怎麼著?也不能把干姑娘白送給旁人呀!」小南道:「這也不算是團長白送,是同事的在裡面起鬨罷了。」余氏道:「這是什麼大事,能夠隨意讓同事的起鬨嗎?我告訴你,別人這樣鬧著玩,我管不著,有人要和你這樣起鬨,那我就把命去拼了他。」小南紅了臉道:「你這是什麼話?那也至於嗎?」余氏道:「為什麼不至於?這是女兒終身大事,我是放手不得的。」常居士在外面就插嘴道:「這算你說了一句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