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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余氏站在大門口,既不願走到病人身邊去,又受著良心的裁判,想到:自己若是走開了,這病人讓經過的車馬撞翻了,出了什麼危險,自己又當怎麼樣子辦?因之進退兩難的,只管在這裡呆立著。卻聽得常居士在屋子裡面大罵道:「你們這班沒良心的東西,就不怕別人道論嗎?你們害病,人家給你們找醫院,墊家裡澆裹,公事不論怎麼忙,一定也到咱們家來上兩趟。他害病,你們就把他扔到胡同里去,咱們別談什麼因果報應,反正那算是迷信的了。可是街坊鄰居,人家是活菩薩,他們就不道論你們嗎?我不像你們那樣昧著良心,我得到病人身邊去坐著。」余氏輕輕地喝道:「你嚷什麼?既是搬不得,剛才你為什麼不攔著一點?」常居士道:「我怎麼攔呀?你叫了街上兩個拉車的進來,你們要把人搬出去,我不讓搬出去,那車夫看到,莫名其妙,還以為我們是謀財害命呢。」

    夫妻二人爭吵著,卻聽得胡同裡面,一陣汽車聲響,大概是慈善會接人的汽車來了,彼此拌嘴的聲音,就不必讓他們聽到了。余氏一腳踏出大門外,果然見一輛有紅№字的汽車停在胡同中間,車上跳下一個穿白制服的人,向余氏問道:「你們這大門裡面姓常嗎?」余氏答應是的。那人道,剛才打電話去,說是有我們會裡一個職員病在你們這裡,這話是真嗎?

    余氏用手向胡同口上一指道:「喂!不是在那裡嗎?」那人道:「你們真是豈有此理,怎麼把一個病人抬到胡同口上去躺著?」余氏道;「壓根兒他就沒有到我們家裡去。」那人也不再也計較她了,自走向胡同口搬抬病人去了。余氏看得清楚,病人已是抬上汽車去了,而且看著汽車走了,這才由心裡落下了一塊石頭,迴轉身來遠遠地就向常居士一拍手道:「我的天,這可算幹了一身汗,汽車把那姓洪的搬走了。」常居士也懶得和她再說什麼,只是嘆了一口悶氣。余氏道:「你別唉聲嘆氣,犯你那檔子蹩扭脾氣,你想,人命關天,不是鬧著玩的。你若是不把他弄走,死在我們家,也能這樣便便宜宜地就抬了出去嗎?我沒有工夫和你說這些個閒話,我還得到柳家去,給小南一個信呢。地下有百十來個銅子,你摸起來吧。」

    說著,提起腿來就向柳岸家裡去。這裡的門房已經認得她了,乃是常青女士的母親,便向她笑道:「大嫂子,今天你什麼事這麼樣子忙?今天一天,來了好幾遍。」余氏道:「自然有事,沒有什麼事,我能夠一天跑幾趟嗎?勞你駕,請你進去說一聲,把我姑娘叫了出來。」

    門房讓她在門口等著,自向裡面通報去了。

    不多一會兒工夫,門房帶著小南出來了,他笑道:「喝!大嫂子,我這幾天,真夠跑的,把你們姑娘請出來了。」小南聽到他向母親叫大嫂子,不由得瞪了眼睛望著門房。於是向母親大了聲音道:「你們總是不爭氣,到這裡來活現眼,一天跑幾趟,有什麼事?」余氏道:「你這是為什麼?又跟我生這麼大氣。」小南道:「你瞧,天下事,就是這樣子狗眼看人低。都是這裡的學生,別人的家庭來了人,不是老先生,就是老太太。我們的家裡來了人,就是門房的大嫂子了。」余氏這才明白了,是怪門房不該叫大嫂子。便笑道:「沒關係,叫我們什麼都可以。我是報你一個信,讓你知道慈善會的汽車,已經來了,把他搬走了。」小南一扭身子,就向屋子裡跑了去,口裡嚷道:「你真是不怕麻煩,這樣的小事,還要來告訴我一遍。」說著話,就向後院子裡面走,那位摩登音樂家王孫先生,正站在一架葡萄蔭下,左手反提了一柄四弦琴,右手拿了拉弓,只管撥了架子上的葡萄綠葉子,口裡咿咿唔唔地哼著一隻外國歌子。小南進來了,他就笑道:「青,你今天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一會子跑回家去無數趟,似乎不能毫無問題吧?」小南道:「你瞧,我父親一個朋友,幾個天也不來,來了之後,一進門就躺下了,幾乎是要死。我嚇了一大跳,趕緊四處打電話,找汽車把他來架走,剛才我母親來報信,說是已經把那個人架走了,我心裡這才算落下了一塊石頭。」王孫笑道:「是你父親的朋友嗎?恐怕不是吧?」小南是靠了他站著的,把頭伸到他懷裡,靠了他的胸脯子,微昂著頭,轉了眼珠向他笑道:「你幹麼那樣子多心?」王孫將反提著的四弦琴順了過來,搭在他的胸口,將琴弓也放在那隻手,騰出一隻手,用手摸了她的頭髮,輕輕地,順順地,將鼻子尖湊到她的頭髮上,微微地笑著,且不做聲。這個時候,恰好他們的社長柳岸走這裡經過,故意地很快走過去,然後迴轉身來向他們笑道:「你們真過得是很親熱啊!這不能說我以前說的那些話是謠言吧?」小南笑著正想走了開來,卻被王孫一手緊緊摟著,不讓她走開,柳岸拍著手笑道:「別動!就這麼站著,我去拿照相盒子,給你們拍一張照片。」王孫笑道:「好的,你快去吧,我們等著啦。」柳岸抬起一支手,在帽沿邊上向外輕輕一揮就走了。

    小南在這個歌舞團里,天天所學的,是yín盪的歌聲,肉感的舞態,同事相處,除了做那預備迷人的工作而外,便是研究一些男女之間的問題。所以她雖是一個社會上的低能兒,但是經了這歌舞團的耳濡目染,早把她練成了一個嶄新思想的人物。所以這時候王孫將她摟在懷裡,靜等照相,她也並不以這件事為奇怪。王孫摟住了她,站在葡萄架下,有許久許久,柳岸卻依然不見來。小南就扯開了王孫的手,站到一邊來,笑道:「你老摟著人家,回頭讓他們看見,又要成為笑話了。」王孫笑道;「什麼笑話,咱們團里人,誰又沒有笑話?」一句話未完,後面突然有個人搶著答應了道:「我沒有笑話。」原來是楚狂先生,由葡萄架里跳了出來。王孫道:「你冒冒失失的,跳將出來,不怕嚇掉別人的魂?」楚狂哈哈大笑道:「剛才你太舒服了,也應該吃上這樣一驚的。」王孫道:「剛才是柳三爺捉弄了我們一陣子,現在你又要捉弄我們一陣子了。」楚狂卻不理會他,把脖子向前一伸,朝著小南的臉上來問她道:「你得說一句良心話,三爺把你倆冤到一處,緊緊地摟著,他能夠得著什麼?這是好意呢,還是惡意呢?」小南將身子一扭,撅了嘴道:「別說這個,我不知道。」楚狂就向王孫道:「老王,你可不能裝傻,今天晚上,你得請我去瞧電影。」王孫笑道:「請你瞧電影,那也不要緊,為什麼你說今天晚上,我就得請你呢?難道這還有個時間性嗎?」楚狂向他眨了一眨眼,微笑道:「當然是有緣故的。」王孫道:「既然是有緣故的,何不說出來聽聽?」楚狂依然不說什麼,卻用嘴向小南一努,小南微?_了眼笑道:「你們別在我面前耍滑頭,哼!我要告訴三爺。說你們欺侮我可憐的孩子。」楚狂笑道:「瞧這話說得多可憐啊!」他說話時,靠近了王孫站著,伸腳踢了一踢他的大腿。王孫看了楚狂那種樣子,本來也就不能無疑,心想,他就是冤我今日晚上去請他看一回電影,這也是小事一樁。就讓他騙了,也值不了什麼。若是今天晚上有什麼機會,胡亂地失了,卻未免可惜!因之向小南道:「我們就請老楚一回罷。」小南歪了脖子道:「你們去,我不愛去。」王孫一手挽了她的手,一手摸了她的頭髮,微笑道:「好妹妹,你別這樣子,老是和我生氣。你若老是和我生氣,就弄得我茶不思,飯不想,我不知道怎麼樣子是好了。」說時,把身子也就扭上兩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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