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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走到常家時,身上也曬出了一身臭汗。突然地走進常家大門,站在陰涼所在,身上突然地感到一種舒服,反是頭重腳輕,人站立不住,大有要倒下去之勢,趕快地就扶住了門,定了一定神。常居士坐在他那張破布爛糙席的床鋪上,沒有法子去消磨他的光陰,兩隻手拿了一串念珠,就這樣輪流不息地一顆一顆地來掐著。他仿佛聽到前院有了一種聲音,立刻昂了頭向前問道:「是哪一位來了?」士毅手扶了他們家的矮院牆,定了一定神,輕輕地哼了兩聲,這才慢慢地向他屋子裡走去。口裡便答道:「老先生,是我呀,好久不曾瞧……哎喲!」他口裡只道得哎喲兩字,無論如何,人已是站立不住,也不管眼前是什麼地方,人就向下一蹲,坐在地上了。余氏因小南送了幾包銅子回來了,自己正縮在裡面小屋子炕上,輕輕悄悄地數著,五十枚一卷將它包了起來。現在聽到外面這種言語,心裡也自吃上一驚,立起身來,就向外跑。她跑得那樣急,懷裡還有一大兜銅子,她就忘了。只她一起身下床,嘩啦啦一聲響把銅子撒了滿地。這樣一來,常居士一定是聽到而且明白了,遮蓋也是無益,因之索性不管就走到外面屋子裡來。只見洪士毅臉上白中帶青,兩隻眼睛,緊緊地閉著。脖子支不起腦袋,直垂到胸口裡去,人曲著兩腿,坐在地上,脊樑靠住了門角下一隻水缸。雖然水缸下還有一大攤水,他竟是不知道,衣服染濕一大片了。看那樣子,人竟是昏了過去。常居士就站在他身邊,半彎了腰,兩隻手抖顫著,四面去探索。余氏搶上去,一手將他拖開,伸手一摸士毅的鼻息,還有一進一出的氣,便道:「這是中了暑了,你別亂動他,我去找兩個街坊來幫一幫忙,把他先抬起來。唉!這可不是要人的命嗎?怎麼是這個樣子巧,就到我們家中來中了暑呢?」她一面說著,一面就走著出去了。常居士這才算明白了,士毅竟是進得門來,就躺下來了。自己既不看見,要和士毅說話,他又不曾答應,急得他把一雙瞽目,睜了多大,昂了頭,半晌回不了原狀,口裡只嚷怎好?怎樣?不多大一會兒,余氏引著幾個街坊來了,先將士毅抬著放到常居士鋪上,就有個街坊道:「趕快找一點暑藥,給他灌下去,耽誤久了,可真會出毛玻」余氏道:「喲!你瞧,我們這家人,哪會有那種東西呀?」又一個街坊道:「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前面這柳家,他們人多,家裡准預備著十滴藥水。上次我家小狗子中了暑,就是在他家討來藥水喝好的,還是到他那裡去討一點,比上大街去買,不快得多嗎?」余氏聽了這話,也不再有一點思量,提起腳來,就向外跑。這幾位街坊,看到這屋子裡,一個瞎子陪了一個病勢沉重的人在這裡,這個人家情勢很慘,大家也就在院子裡站著,沒有走開。真的,不到十分鐘,余氏同著小南,一齊來了。小南也不進院子,掏了一塊花綢手絹,捏住了鼻子,站在了院子裡,遠遠地望著。余氏手忙腳亂一陣,找了一隻破茶碗,倒下十滴藥水,就一手託了頭,一手端了茶碗,向士毅嘴裡灌下去。小南站在院子裡,不住地頓著腳道:「這個病是會傳染的,你幹嗎跟他那樣親熱!」余氏道:「你這孩子說話,有些不講情理。他已經病得人事不知,難道還能讓他自己捧著碗不成?」小南道:「這個病是鬧著玩的嗎?還打算留著他在家治病嗎?還不快給他們慈善會裡打個電話,叫他們把他接了去嗎?」常居士就插言道:「這倒是她這一句話提醒了我,他們慈善會裡,有的是做好事的醫院,快去打電話,讓他們來人接了去吧!」小南道:「這電話讓我去打得了,我可以說得厲害一點。若是讓你們去打電話,那就靠不祝弄了這樣一個病人在家裡,真是喪氣。」她說著這話,還用腳連連頓了幾下,扭轉身軀,就向外走了。常居士因有許多街坊在這裡,覺得小南的話,未免言重一些,便嘆了一口氣道:「這孩子說話,真是不知道輕重?人家來看我們,那是好意,難道他還存心病倒在我們家,這樣地來坑我們嗎?」這裡來的街坊,他們都是住在前後間壁的人,洪士毅幫常家忙的事,誰不知道?各人臉上帶著一分不滿意的神氣,也就走了。可是街坊走了,小南又跑了回來了,她跳進院子裡,看到士毅直挺挺地躺在父親床上,心裡頭非常之不高興。不但是不高興,而且有些害怕。見余氏站在屋子裡只管搓手,就招招手把她叫了出來,將她拉到大門外低聲道:「你好糊塗,把一個要死的人,放在爸爸床上。他若是在爸爸床上咽了氣,你打算怎樣辦?保不定還是一場人命官司呢,難道你就不怕這個嗎?」余氏道:「哪怎麼辦?總不能讓他老在地下躺著吧?」小南道:「我們院子裡有一張藤椅子,可以把他放到椅子上,抬到胡同里牆蔭下來。要是好呢,他吹吹風也許病就好了。要是不好呢,他不死在咱們家裡,也免去了好些個麻煩。」余氏一想,她這話也說得有理,若是不把他抬出來,萬一死在屋子裡,常家就要擔一分責任,真的要在常家設起靈堂來了,因道:「看那樣子,街坊恐怕是不敢搬,若是叫我搬,我可搬不動。」小南道:「街上有的是位車的。花個三毛五毛的,找幾個車夫,就可以把他搬了出來,那值什麼?」說時,伸手到衣服袋裡,就掏出一把銅子票來塞到余氏手上,跳了腳道:「快去找人罷。」
余氏被姑娘這樣一催,也就沒有了主意。既是有了錢在手上,這也就不必躊躇了,因之立刻在胡同口上找了兩個車夫,說明了出兩毛錢一個人,叫他把洪士毅放在藤椅上抬了出來。原來兩個車夫,聽說將病人抬到大門口來,這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大家都沒有加以考量。可是走到他們家,向床上一看,見病人動也不動,還是沉重得很的樣子,如何可以搬到大門外來?各人搖了搖頭,就走開了。小南見這情形,忙道:「兩毛錢,你們拉車要跑多遠,這就只要你們由院子裡抬到院子外,五分鐘的工夫都不要,你們還不願嗎?」一個車夫道:「掙錢誰不樂意呀?可是你把這樣一個重病的人,抬到大門口來,我知道什麼意思?假使有三長兩短,將來警察追究起根底來,我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小南道:「你們別瞎說了。這病人,是我父親的朋友,一進門就躺下了。他是慈善會的人,我已經打了電話去,讓他們會裡派汽車來接。」車夫道:「得啦,那就讓接他的人來搬吧,我們管不著。」說時,人就向外走。小南跳了腳道:「嘿!我給一塊錢,你們兩個人分,你看行是不行?」那兩個車夫聽說有一塊錢,就不約而同地停了腳。一個道:「並不是我們怕錢扎了手。只因為這個人病得這樣,你們還要抬了出來,我們想不出來,這是什麼意思?」余氏道:「這有什麼意思呢?我們怕耽誤了時候,汽車一來了,抬了他上車就走。先抬也是抬,汽車來了也是要抬,先把他抬到外面來等著那不好些嗎?」車夫道:「這就對了,你總得先說出一個原因來,我們才好辦呢?」於是那兩個車夫,趁了士毅人事不知,將他放到藤椅子上,繼之抬到大門外牆陰下放著。小南將一塊現洋托在手掌心裡,向車夫道:「放在這裡離著我們家門口太近了,挪遠些去吧。」這兩個車夫,既是把病人由屋子裡抬到院子外來了,何爭再搬上幾丈路?於是又把藤椅子搬遠了一點,接著小南一塊錢,自去了。由小南許了車夫一塊錢起,余氏就睜了一雙大眼,向小南望著,直待車夫把一塊錢接過去了,余氏走近兩步,指著小南臉上來,問道:「我問你,你是有錢燒得難受,還是怎麼的?一定要花一塊錢,要把這人挪開。你那塊錢給我,我賣命也挪得出來的,你給我就不行嗎?」小南道:「你幹嗎還是那樣不開眼?無論怎麼著,我一個月總也會給你十塊來錢,你不就夠花的了。我說我這一塊錢,可花的不冤,若是他死在我們家裡,那就花十塊錢也下不了地呢。」說畢,她倒是一蹦一跳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