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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士毅點著節目,一樣一樣地向下看去。看到第三節,是天鵝舞。下面注著柳綿綿、常青兩女士合演。早是掌聲如推牆倒壁一般,台上跳出了兩個姑娘。士毅所注意的,當然只有小南。她身上穿了一條似裙子非裙子的短褲子,兩條雪白溜圓的大腿,完全露在外面,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兩支光手膀子,也像兩支肥藕。她周身上下,都是白的,只有頸的所在,鬆鬆地圍了一條紅紗,頭髮上,束了一條紅辮,兩根鋼絲,頂著兩個小紅球,那大概就是天鵝的象徵了。她們兩人在台上跳著舞著,處處都露出曲線美來,兩人雖是不必開口唱,可是她向台下看著,老是那一種笑嘻嘻的樣子。台底下的人,也不必聽她的唱,只看她這種笑嘻嘻的樣子,已經是醺醺欲醉了。
士毅在台下坐著,猶如也在台上唱戲一般,心裡只管呯呯亂跳。不過在場的許多人鼓掌,他卻沉住了氣,一點也沒有動作。直到這一幕天鵝舞都過去了,他直著的脖子,才彎曲下來,然後吐出了一口氣。他心裡想著,她實在是美,實在是天真活潑,歌舞都大有可取之點。如此想時,轉念到台底下的人,幾千隻眼睛,哪一個不睜著燈籠似的,向她看著呢?這隻有我,以前曾和她把臂荒郊,而且旁人所不能得到的,自己都可以得到,只是自己那些時候有些傻,不肯做出來罷了。他覺得這種事實,真可以自滿一下,參與遊藝會的人,誰也不能和我比較一下的了。他這樣出神的時候,小小畫家又上場了,小南穿了一套白色海軍童衣,那後腦上鬈曲的長頭髮,紅紅的兩個腮幫子,這都在天真活潑上,表示出一種嫵媚來。
她在台上形容一個頑皮孩子,不覺其討厭,只覺其可愛,這叫士毅那二十四分的惱她恨她,現在都要消除乾淨了。到了這戲演完,隔了兩個節目,她又做起快樂之神來。這更美麗了,她穿了桃色的舞衣,披了白色的長紗,在那輕妙的音樂里,真箇是飄飄欲仙。人家鼓掌的時候,他也就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歌舞劇完了,老劇要上場了。鑼鼓一響,有許多人離座,士毅也跟著離座了。他的兩隻腳,並沒有接著腦筋的何種命令,不知是何緣故,卻偏偏會向後台走來。那些歌舞明星,一大半都換好了衣服,三三兩兩地要向外面走。
士毅一進門,頂頭就遇到了小南,她手上提了一個精緻的小藤絲絡子,裡面滿滿地裝了鮮紅的蘋果。士毅認得,這是慈善會裡慰問這些歌舞明星的水果,她大概分著這一部分了。
她老遠地看到士毅,就深深地點著頭道:「洪先生,多謝你捧場啊!」士毅在見面之後,正不知道要用一句什麼話來誇獎人家,人家倒先客氣起來了,就笑道:「我是不懂藝術的人,可不知道用什麼話來誇讚的好?」他口裡雖這樣說著,臉上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卻低了頭去看那些蘋果。小南一伸手,就在裡面掏出兩個蘋果來,塞到士毅手上道:「洪先生,請用兩個吧!」士毅兩手捧了兩個,彎了腰笑道:「這是慰勞諸位小姐的東西,我怎好吃呢?」小南笑道,「我們是老朋友,你還客氣嗎?」這老朋友三個字,真叫得士毅周身舒服,如觸了電一般。手裡捧了兩個蘋果,向著小南說不出話來。小南卻不像從前,說話羞人答答的。她毫不介意地向士毅道:「我爸爸很惦記你呢,沒有事到我們家去坐坐呀!」士教道:「好,一定去的。」小南正還要說什麼,有一個女歌舞家走將過來,手搭了她的肩膀,笑道:「我肚子餓的,快去吃飯吧!」小南點著頭,笑道:「洪先生,再見再見。」說著,她就走了。
士毅一手拿了兩個蘋果,不覺得由後台遙遙地跟著小南的後影,一直走了出來。到了戲院子門口,大街上的汽車,在面前飛馳過來過去,這才把他驚醒著,無緣無故,怎麼跑到大門口來了呢?於是他自己重墜入了情網,也不自知了。
第十四回 生死見交情揮之門外 溫柔增興趣投入懷中
這場遊藝會,算是人才薈萃,辦得如火如荼,直到晚上十二點鐘以後,方始散會。
洪士毅辦完了公事,回到會館裡去,他靜靜地在床上躺著,心想,這真是猜不到的一件事,撿煤核的小煤妞,現在變成歌舞明星常青女士了。今天她這幾回歌舞,不知顛倒了多少眾生?她真足以自豪。於今她只要點一點頭,表示願意和什麼人交朋友,那就有錢、有勢力了,年輕而且美貌的,都要搶著和她接近了。像我這樣一個人,大概去替她提鞋子,還要嫌我手粗呢。然而她的態度卻不如此,對我依然是很親切的神氣,我那天在歌舞社門口遇到她,她不理我,那也不見得是她反面無情,不過是小孩子脾氣,看到我那樣衣衫破爛,以為我是去羞她,所以不理我罷了。要不然,為什麼今天她倒先招呼我,而且要我到她家裡去呢?她說她父親很惦記我,那是假話。其實是她惦記著,在她父親母親口裡,多少可以討一點口風出來。到那時候,她對我的意思,究竟是怎麼樣子的,就大可知道了。
他一個人橫躺在床上,由前想到後,由後又想到前,總覺得自己識英雄於未遇,這一點已可自豪。再說,小南雖是成為歌舞明星了,但是她也不見得就有了愛人,只要她還是個孤獨者,自己就可以去追逐,而且還要努力地去追逐。他越想越對,越對還越是愛想,在一種不經意的感覺之下,仿佛這兩條腿,由腳板以上,都有些冷,立刻坐起來一看,啊喲!桌上點的那盞煤油燈,已經只成了綠豆大的那一點火焰,反是那燈心燒成了爆花,一粒一粒的像蒼蠅頭。窗子外鼾聲大起,原來會館的人,都已經熟睡了。士毅坐定了,手扶著頭想了一想,不成問題,這自然是夜深了。自己一個人傻想,何以會想了這樣久的時候,還一點不知道?又是入了迷了。不要想了,女人總是顛倒人的,睡覺吧。他有了這樣一個轉念,也就在那隻剩一條糙席的床鋪上,直躺下去了。
這一天一晚,他工作得身體疲勞,同時也就思想得精神疲勞,人是真正的睡了下去,就迷糊著不曉得醒了。等他睜開眼來看時,窗戶外面,已是陽光燦爛,只聽那人家樹上的蟬聲,喳喳地叫個不停,這分明有正午的情形,自己這一覺,也就未免睡得太久了。一骨碌地坐了起來。他這一坐起來,在一切的感覺未曾恢復以前,這裡首先有一樣東西,she入他的眼帘,是什麼呢?就是昨天小南在後台給的兩個蘋果,自己未曾吃,帶回來了。而且帶回來了,也是捨不得吃,放在桌面一疊白紙上。現在看到了蘋果,就總想到了給蘋果的人。昨天勞累了一天,慈善會裡,今天一律給一天的假期,現在可以趁了這大半天空閒,到常家去看一看的了。於是一隻手揉著眼睛,一隻手開了房門,向外面望去。只見光烈的太陽,兩棵樹的影子,在地面上縮成了一小團,那正是日已正午的表示。這是一天的假,又犧牲半天的了。若是不願把這半天光陰,白白地犧牲了,這個時候,就該立刻追到常居士家裡去。假使遇到了小南,談上幾句,也就把半天床上所虛的光陰,足以彌補起來的了。如此想著,趕緊舀了一盆涼水洗過臉,並且用手舀著水,把頭髮摸濕了,在書桌子的故紙堆里,拿出一塊殘缺得像海棠葉子似的鏡片,一把油黑的斷木梳子,近著光,將頭髮梳摸了一陣。昨天新穿的那件竹布長衫,晚上就這樣和衣躺下了,不免留下了許多皺紋,自己低頭看著,覺得是不大雅觀。於是脫下來看看,更覺得是不雅觀。這就把長衫放在桌子上,含了幾口水,向著衣服上,連連噴過幾次。噴了幾次之後,衣襟前後都cháo潤了,然後放在床上,用手摸扯得平直了,用手提了衣領,送到院子裡太陽底下去曬。但是這樣的做作,未免有點耽誤時間,自己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門口坐著,眼睜睜地望著那件衣服,只等它幹過來。他自己覺得坐的時候是很久,其實不是兩分鐘,也就是三分鐘,他就走到太陽底下去,用手摸摸衣服,究竟是幹了沒有?會館裡有個同鄉,由院子裡經過,便笑道:「喝!老洪今天要到哪裡去會女朋友嗎?怎麼等著衣服干?」士毅紅了臉道:「我正要出去,衣服上偏是潑了水了,你想呀,我有個不焦急的嗎?」他口裡如此說著,可就把那件濕衣服,由繩子上取下來,不問好歹,便穿在身上。走出大門來,心裡就想著,我這是弄巧成拙,為了想穿件平整的衣服去見人,結果倒是穿了一件透濕的衣服去見人。現在小南是個多見多聞的女子了,我若穿了一件濕衣服去見她,豈不讓她取笑,我寧可晚一點去,不要在她面前鬧笑話吧。但是她如果誠心約我的話,必然就是這個時候在家裡等我,因為她知道這是下班的時間呢?那麼,我就不當去得太晚了。如此想著,只好挑街道中央,陽光照得著的所在去走路,這就是因為一邊走著,一邊還可以曬衣服。唯其是曬衣服,在陽光底下,還慢慢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