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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在這幾天之中,洪士毅來過了三回。然而每次來的時候,一問起來,總是小南不在家。

    這是常居士的意思,以為姑娘雖然窮得去撿煤核,也不過是普通窮人應有的常態,可是讓姑娘到歌舞團里學歌舞去,這就不是正道。洪士毅是個守規矩的寒士,可不要告訴人家,免得人家見笑。他如此想著,所以在士毅面前一個字也不提。士毅無緣無故,也不能打聽人家姑娘的行動,只是心裡納悶而已。但是小南和幾個時髦小姐在一處走路,這是自己親眼所見的。那天她說著,不過是在柳家玩玩。這胡同里有個辦歌舞班子的柳岸,莫不是小南投到他的歌舞班子裡去了?哼!這很有幾分像,那天和她同道走路的女孩子,不就是歌舞班子裡那一路角色嗎?像小南這樣的人才,讓她去撿煤核,固然委屈了,然而讓她到台上去賣肉體、賣大腿給人看,這也不見得高明。這話又說回來了,一個人窮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他家不找出路,就要餓死,這有什麼法子呢?若真箇去上歌舞班子,豎起一塊藝術的招牌,面子上總還可以遮掩得過去。設若並不是上歌舞班子,比這還下一層,實在去賣人肉,這又當怎麼樣呢?看常老頭子,說話吞吞吐吐,莫非真走入了這一條路吧?士毅想到這裡,他就不由得替小南毛骨悚然起來。好像小南這樣做去,與他的生命都有什麼大關係似的。好在柳家的所在,自己是知道的,且先到那裡打聽打聽看,如果並不在那個班子裡,小南就一定到了不高明的所在去了。他想到了惶恐之餘,在小南進楊柳歌舞團一星期之久,實在是忍不住了,就鼓著十二分的勇氣,前去探問。柳家是個藝術之宮,少女們是在二十之數,當然門禁是很緊的。

    士毅到了門口,先向門裡張望了一陣,見那朱漆大門裡,映著兩行綠樹,陰沉沉的沒有一點雜亂聲音,就不便胡亂地向裡面沖了進去。遠遠地在門口望著,見有一個西裝漢子出來,就取了糙帽在手,向那人點了一點頭,笑道:「請問,這是楊柳歌舞團嗎?」那人向士毅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見他身上的灰竹布褂子,變成了慘白色,那頂粗梗糙帽,又是黃黝色的,此外就不必看了。當然可以知道他是個極窮的人,就瞪了眼問他道:「你打聽做什麼?」士毅看了他那樣子,老大不高興,心裡想著,你又是什麼大不了的人物?向你打聽兩句話,都不可以的嗎?也就板住臉道:「我很客氣地說話,不過打聽一個朋友,並非歹意。」那西裝人道:「誰負有向你答覆的責任嗎?」說罷,扭轉頭就去了。士毅看了這種神氣,真恨得全身抖顫,然而有什麼話可說呢?是自己向人家找釘子碰呀。但是自己鼓著勇氣來打聽小南的下落,決不能沒有結果,就溜了回去。因之依然在門外遠遠地徘徊著,等候著第二個機會。自己本來可以衝進大門去,向門房裡去打聽她的,可是自己這一種衣衫,門房又未必看得起?而且又是打聽一個女子,更會引起人家的疑心來,倒不如在門口老等候著的為妙了。

    他如此想著,就背了兩隻手,不住地在路上徘徊著。果然他所預料的是已經中了,不久的時候,有一群男女,笑嘻嘻地向門外走來,其中一個穿綠色綢衣的便是小南。他們向外,自己向里,正好迎個對著。於是伸手在頭上取下帽子來,向小南遠遠地點了一點頭。小南猛然地看到他,先是突然站住,好像有個要打招呼的樣子。然而她忽然又有所悟,將臉子板住,眼光一直朝前,並不理會士毅。士毅拿了帽子在手,竟是望著呆住了,那帽子不能夠再戴上頭去。卻是身旁有一個女孩子,看見了士毅那情形,就問道:「喂,那個人是和你打招呼嗎?」小南道:「他認錯了人了?我不認得他。」說時,她眼角向士毅瞟了一眼,竟自走了。士毅到了這時,才知道她不是沒有看見,乃是不肯理會。若是只管去招呼她,她翻轉臉來,也許要加自己一個公然調戲的罪名。他的臉上,由白變到紅,由紅變到青,由青再轉到蒼白,簡直要把他氣昏過去了。他在這樣發呆的時候,那一群男女,歡天喜地,已是走遠了。士毅呆站了許久,心裡好個不服。我和你雖不是多年多月的朋友,可是我為你出的氣力,那就大了。不但是我和你熟,我和你一家人都熟,你怎麼說是不認得我哩?你並不是那極端的舊式女子,不交男朋友的,在你那同路,就有好幾個男人,對我這個男人,難道就不許交朋友嗎?是了,你的朋友,都是穿漂亮西裝的,我是穿破舊爛衣服的,和我點個頭,說句話,就丟了你的臉,所以乾脆說是不認得我,就免除這些個麻煩了。好罷,不認得我就不認得我,我們從此斷絕往來就是了。這樣大一點年紀的女孩子,倒有這樣辣毒的手段?好了,總算我領教了。

    他在這門口站了有半小時之久,自己發了呆,移動不得,因聽得有人道:「這個人做什麼的!老在這裡站著。」回頭一看,有兩個人站在別個大門裡,向自己望著。心想,我站在這裡,大概是有些引人注意,注意的原因何在?大概是我的衣服穿得不好吧?自己吹了一口氣,低了腦袋,就向會館裡走去。在路上看到了漂亮的女孩子,心裡也恨了起來,覺得所有的漂亮的女子,都是蛇蠍一般心眼的,我遇到這種女子,就應該打她三拳,踢她三腳,才可以了卻心頭之恨。他如此想著,慢慢地走了回去。

    到家以後,不知已是日落牆頭,那淡黃色的斜陽,返光照著院子裡,顯出一種慘澹的景象。他不知道今天何以混掉了許多光陰,也不知道自己是走些什麼路,就回到了會館裡了。

    他只感到頹喪的意識,和模糊的事實,人是像夢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裡,他突坐到鋪著糙席的床上,忽然一件恨事,湧上了心頭。這床上的棉被,這床上的褥單,到哪裡去了?不都為了那個撿煤核的女子!要換好的衣服,當了錢,給她賣著去了。我為她寫字,寫成了腦病,寫成了腦病之後,卻只睡這樣沒有被褥的空床,她雖然也曾到會館裡來看過一次病,然而她看到我屋子裡的東西是這樣的簡陋,好像大為失望。她嫌我窮,忘了她自己窮。她嫌我是個混小事的文字苦工,她忘了她是一個偷煤塊的女賊。我早知道這樣,那天在西便門外,我就該痛痛快快地蹂躪一頓。什麼是道德?什麼是良心?什麼是宗教?這全是一種裝門面的假幌子。她身上曾戴著那樣一個№字,可曾有一點佛教的慈悲觀念?我好恨,我也好悔。那天,我為什麼要保全她的貞操?我一條性命,幾乎送在她手裡,她不過是送了我一束花來安慰我,我要這個安慰做什麼?

    士毅坐在床沿上,兩手抓了糙席,兩腳緊緊地蹬著,眼睛通紅,望了窗子外的朦朧晚色。他掀開床頭邊的一隻藍布破枕頭,露出了一個扁扁的紙包。那紙包裡面,便是幾十片花瓣。那是小南送來的殘花,不忍拋棄,留在這裡的。自己重視著人家送來的花,人家卻輕視著我本人,我要這個何用?想到這裡,也來不及透開那紙包,兩手平中一撕,連紙與花瓣,撕了個粉碎。花瓣落在滿地,他還是覺得不足以解恨,兩隻腳在那粉碎的花瓣上,儘量地踐踏了一陣。接著用腳連連跺了幾下:「現在我可以出這一口氣了,我可以出這一口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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