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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余氏猛然一抬頭,看到她那一身鮮艷露肉的衣服,一伸手就把她頭髮上那個大紅結花扯了下來,手上托著,送到她面前來問道:「這是你媽的什麼玩意兒?我這些日子不在家,你幹些什麼了?你說你說!」小南逆料著母親是不免有一番責罵的,但是自己下了一番決心,無論母親怎樣反對她,自己是進柳家的楊柳歌舞團進定了,父親是個瞎子,他還能怎麼樣?母親雖是厲害,其實能給她幾個錢,她也沒有什麼事不能答應的。她立定了這個主意,所以余氏向她發狠,她倒並不驚慌,板住了面孔,撅了嘴,靠著門框站定,問道:「你們不是說,家裡窮得不得了,要出去找飯吃嗎?我這就是出去找飯吃去了,碰著你們什麼事?倒要這樣大驚小怪?」余氏聽說一伸手,就想將一個耳巴子打了過來,然而小南早防備了這一著棋,身子向後一仰,已是躲過去一尺多路。余氏一下沒有打著,倒也不要打第二下,便伸了一個蘿蔔粗也似的指頭,指著她的臉道:「不要臉的臭丫頭,叫你打扮得這樣花蝴蝶兒似的出去找事嗎?你去當窯子好不好!」小南道:「你別胡說人了,也不怕髒了嘴。你去看看柳三爺家裡那些人,不都是穿著這樣子的嗎?吃人家的,穿人家的,一個月還拿人家十五塊錢,什麼不好?」余氏聽說一個月有十五塊錢,那指著小南的手指頭,原來指點得很是用勁,到了這時,卻情不自禁地,慢慢地和緩著,垂了手下來,睜了兩隻大眼睛,向著小南道:「你打算怎麼樣?真跟著那些人去唱戲嗎?」小南道:「誰說是唱戲?這是歌舞,是一種藝術表演。」余氏道:「什麼?硬說表演。」常居士在外面接嘴道:「瞎炒蛋!你和他們在一處混了幾天,什麼都沒有學到,這倒先學到了什麼藝術不藝術?」余氏道:「我早就知道了。柳家那些花蝴蝶似的女孩子,都是上台跳舞唱歌的。一個人上了台,那就是唱戲。」小南道:「你現在也知道了,我並不是做了什麼壞事情吧?」余氏又站著挺起胸脯子來問道:「不是壞事,是什麼好事?掙來的錢呢?難道說穿人家這樣幾件衣,就滿台上去露臉嗎?」她口說著幾件衣服那幾句話時,手上拉著小南的衣服,扯了幾扯。這一扯不打緊,恰好把衣服上的口袋,抖了出來,這衣服的袖子,很是薄的,袋裡放了一疊鈔票,卻看得極真。於是一把抓著小南的一隻手胳膀,將她拉到身邊來,口裡罵道:「你倒好,身上揣著大洋錢,大把地買零星吃呢?」說著,就伸手到她衣袋裡去,把那疊鈔票奪了過來。小南要伸手來搶時,余氏右手拿了錢向袋裡揣了下去,左胳膊橫著,向外一搪。那種來勢,既凶且猛,小南萬萬不曾提防,站立不穩之下,身子向後倒退了幾步,嘩嘟一聲,把小桌上散的破罐破壇,一齊打倒。常居士連連叫道:「怎麼還沒有說到三言兩語,就打起來了?」小南哇哇地哭起來道:「她搶我的錢,她搶我的錢,我身上的錢,全給她搶了去了。」

    余氏攔門一站,將背朝著外,抵了小南進去的路。在袋裡掏出那疊鈔票就連連地點上一陣。口裡就罵道:「什麼了不得?全是一塊錢一張的票子,一共是十張。」常居士呵喲了一聲道:「哪裡來的許多錢?這得問問她。若是不義之財,可要退還人家。」余氏道:「你別在那裡吃燈糙灰放輕巧屁了。你家裡有幾百萬家私,說這樣大話。」因掉轉身來,向小南道:「錢是我拿了,你要說,這錢是怎樣來的?你的話若是說得不對,我一樣還是要抽你。」小南在衣服袋裡掏出一條紫色印花綢手絹,揩著眼淚道:「我的錢,你全拿去了,我還說什麼?反正我不是偷來的,你問什麼?」余氏拉了她一隻手臂,將她拖到屋子裡面,咬著牙,輕輕地向她問道:「究竟是怎樣來的錢?你說!」她坐在炕沿上,睜了病後兩隻大眼,向小南望著。小南靠了牆站定,低了頭咬著一個指頭,許久許久,才道:「這是王先生給我的,他說,我的衣服鞋襪,都是人家送的,這不大好,叫我隨便買幾尺布,做些換洗的衣眼。你全拿去了,我還做什麼呢。」余氏道:「哪個王先生?他憑什麼有那樣好心眼,給你錢做衣服穿?」小南道:「他是楊柳歌舞團里一個樂師。」余氏道:「他是個鑰匙?」小南一頓腳道:「你真是鄉下人,什麼也不懂!」余氏道:「你到人家裡去了幾天,就學了這一口洋話,我哪裡懂?」小南道:「這是什麼洋話?他是在歌舞團里拉梵呵鈴的。索性告訴你吧,梵呵鈴就是洋琴。」余氏道:「原來是個拉洋琴的,他憑什麼給你許多錢呢?」小南道:「他是我乾哥哥。」她說出這話以後,猛然覺得有些不大妥當,立刻一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嘴。余氏沉了臉道:「快說呢!人家哪有那樣便宜的錢給你?你說你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說時,她一伸手,就要去揪小南的臉蛋。小南閃了開來道:「你只管打我,你要打我,就把錢還我。乾哥哥要什麼緊?歌舞團里的人,一個人都有一個乾哥哥的。你不信,明天我也可以把他帶給你來看看,那比姓洪的要好上幾百倍了。」常居士道:「洪先生為人不壞呀,人家是個仗義的君子。」小南鼻子裡哼了一聲道:「他別仗義了,他有仗義救人的本領,就救救自己吧。他住在會館裡,比咱們家還窮,床上連被都沒有,睡著光床板。」余氏道:「喜歡人家是你,討厭人家也是你,你說得人家那樣不值錢。」小南道:「你不信,到他會館裡去看看,我這話真不委屈。人家王先生,睡的是什麼,穿的是什麼,你明天瞧瞧。」余氏道:「那我是不信,我得在你身上搜搜。」

    說話時,就不問三七二十一,將小南按在炕上狂搜了一陣。這一陣搜索,連腳丫子裡都搜遍了。果然,沒有什麼可疑之點。小南掩著衣襟,坐在炕上喘氣,余氏也坐在炕沿上喘氣,因道:「今天我乏了,我也不說什麼,到了明天,慢慢地跟你算帳。」說罷,她摸摸口袋裡的鈔票,就躺下了。小南看看母親這樣子,倒似乎不會和自己為難,心裡也就自打著主意,明天要怎樣去和王孫商量,把這難關打破。據王孫看電影的時候說,現在姑娘們做事,母親是管不著的,母親真要管起來,就不回家去,打官司打到衙門裡去,也是姑娘有理的。那麼,還怕什麼?因為如此,小南也就大著膽子,安心睡覺。

    到了次日清晨起來,臉也不洗,披上衣服,就到柳三爺家來。直向王孫屋子走去。原來柳家的男女團員,分兩面住,女子都住在後面,可以辦到一個人住兩間房,男子們,卻至少要是兩個人住一間房子,而且是住在進門的那頭一個院子裡。小南站在王孫房門外,用手敲了幾下門。這也是她到柳家來,新學的玩意兒。她如此敲了幾下,王孫道:「是那一個?請進來罷。」小南推著門,由門fèng里伸進頭來看著。只見王孫躺在小鐵床上,枕頭堆得高高的,將頭枕著,下半截身子,蓋了一床白線毯,上身只穿了一件白汗衫,兩手舉了一張美女畫報,在那裡看著。他聽到門聲,放下報來,那漆黑的頭髮卷了許多雲頭,在頭上蓬亂著。雪白長方臉,高高的鼻子,水晶似的眼睛,看了去樣樣都美。他笑道:「你今天來得這樣早?」小南撅了嘴道:「和我媽拌嘴來著,她把我的錢,全搶去了。」王孫聽說,連忙向對面鐵床上努了兩努嘴。那床上睡著一位方定一先生,乃是吹銅笛的,和王孫很要好。這時王孫向他床上一努,小南就知道王孫是要瞞著方定一的,伸了一伸舌頭,就沒有作聲。王孫低聲道:「你身上的錢,怎麼會讓你媽拿去?」小南道:「她昨天晚上由醫院裡回來了,看到我穿這種衣服,就搜我,我炕上還有一件衣服,裡面有五塊錢呢,一齊都讓她拿去了。你瞧,我現在衣服里,一個銅子也沒有了。」說著,走近王孫頭邊,坐在床沿上。手伸到袋裡去,將袋翻將轉來,可不是一隻空袋嗎?王孫伸出一隻手,摟住小南的腰,偏了頭來看她的口袋。對面床上的方定一,一個翻身坐了起來,笑道:「好哇!你們以為我睡著了嗎?我可沒有睡著呀。」小南將兩臉羞得通紅,搶著站到一邊去。王孫笑道:「你這個人豈有此理,湊猛子叫了出來,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會嚇著一跳?」方定一穿著無袖汗衫,露了兩隻大胖手臂,肉只管哆嗦,笑道:「你們還說呢?也不管人家睡了沒有,兩個人在屋子裡,就這樣親著摟著的?」說時,向小南瞟了一眼。小南聽說,更是低著頭不好意思呢。方定一將那隻光手臂伸了出來,向王孫連連的指點著道:「你呀,你呀!密斯常初來乍到我們這裡的時候,多麼天真爛漫?什麼也不在乎。現在可有些意思了,見人總是羞答答的,這分明是你將一個好孩子教壞了。」王孫笑道:「你可別瞎說,她的母親正要和她為難呢,你這樣一說,話傳到別人耳朵里去了,倒真以為我們把人家教壞了呢。」小南當他們說話的時候並不理會,只管抬了頭去看牆上釘著的外國電影明星相片。方定一披了一件浴衣,拖著拖鞋,走上前去,一把將小南拉轉過來,笑道:「為什麼?生我們的氣嗎?」小南將手一摔,撅了嘴道:「我不跟你好了,說出話來,都是氣死人的。」方定一也不再說什麼了,打開桌屜來,取出一玻璃瓶子糖果,直伸到小南面前來,笑道:「請吃個罷,下午歸我做東,請你去看電影。」小南道:「放下來罷,我還沒有洗臉漱口呢。」方定一收回糖瓶子,一伸手在王孫臉上掏了一下,笑道:「你聽見沒有,這都是你教的呀。」王孫聽了這話,笑嘻嘻的、自端著臉盆漱口盂出去,打了水來,放在盆架上,連香皂牙膏等等,都在一邊放好了。那方定一忽匆匆忙忙將衣服穿好了,伸著五道大指頭,巴掌向空中一揚,微微笑著,一點頭道:「我們回頭見。」說畢,他就代為帶上門,竟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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