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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只說完了這句,他就兩手伏在桌上,頭枕在手臂上,朦朧地睡去。本來他是可以上床去睡的,可是他心裡也自己警戒著自己,假使睡得太舒服了,恐怕起不來了,還是伏在桌上,閉閉眼睛,稍微休息一會就算了。因之他伏在手臂上,剛剛有點意志模糊,立刻想起來道:「不要到了鐘點了吧?」立刻抬起頭來,睜開眼看看窗外的日影,還是先前看的那個樣子,並沒有什麼移動。這也是自己小心過度了,這個樣子,自己也許不曾睡到五分鐘呢。於是自己寬慰著自己道:「時間還早著呢,好好地睡半點鐘吧?」他下了這個決心,便又伏在桌上睡了起來。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時候,將頭向上一衝,叫起來道:「到了時間了,起來吧,起來吧。」果然站起來看時,太陽影子,也只是每日在床上剛醒的時候,並沒有到出門的時候,然而這也就時間無多了。自己再也不敢睡,立刻將桌上的稿件收拾收拾,就出門去。他第一項工作,就是把抄的字交到幹事先生手上,領了四角洋錢到手。那給錢的幹事,對他臉上望望,因問道:「洪先生,你在北平是一個人呢?還是帶有家眷?」士毅不知道人家的意思何在?便道:「自然就是我一個,我這種情形,還能養家眷嗎?」幹事道:「既然只是一個人,何必這樣苦苦地工作,每天除了到會來辦公而外,你總有這些字交卷,和那不工作光抄字的人,也差不多,你實在是太苦了。這幾天,不但你的臉色憔悴了許多,就是你的眼睛也紅了。據我看來,怕是帶夜工的緣故吧?」士毅微笑道:「你猜是猜對了一半。不過我這樣做苦工,也是沒有法子。我雖是不養家眷,可是以前窮得沒奈何,借了債不少,現在我要趕出一點錢來,把這債還一還。」幹事先生道:「這樣子,事就難說了,還債要緊,性命也是要緊呀。」說著,望了他,倒替他嘆了一口氣。士毅不便說什麼,自垂著頭走了。可是辦公的時候,他心裡就想著,幹事先生說的話,性命要緊。不要這樣狠命地寫字吧?可是我要不這樣加工趕造的話,我哪有錢幫小南的忙呢?好容易掙扎到現在,小南對我有些意思了。我忽然把以前努力的事情,一齊停止不管了,那末,交情也就從此中止了,未免可惜!幹事先生說的話不要管他,我還是干我的。不見得一個人每天多寫幾千字,會把人寫死。因之辦完了公,回去吃飯的時候,怕煮飯耽誤了工作,只買了幾個大燒餅,一路走著,一路啃了回會館去。
到了會館之後,向會館裡同鄉,討了兩杯熱茶喝著。看了看屋檐下的太陽影子,那陽光和屋陰分界之處,黑白分明,有如刀截,筆直一條。這樣子,正是太陽當頂了。往日這個時候,在慈善會裡,還不曾出門,今天就回了家了,時候很早,何不趕快多寫 ?主意有了,立刻把衣袖一掀,站在桌子邊磨起墨來。將墨放著,就伏到桌子邊,展紙伸毫來寫字。他寫字的時候,卻聽到隔壁屋子裡有人道:「老洪這幾天,起早歇晚,連回來吃飯的時候,都不肯停一下,這麼寫字,什麼事,要這樣子的忙法?」又一個人道:「他在北平苦夠了,大概他想積攢幾個錢,預備將來沒有法子的時候,好回家吧?他這個人,一錢如命,是不肯枉費一文的。」士毅聽了這話,心裡真不免有些慚愧,我真是一個錢不肯枉花嗎?豈知我都是為了枉花,才這樣的賣力呢?人生在世,大概是不會滿足的,有飯吃,就想衣穿。有吃有喝了,便想一切的逍遙快樂。等著一切逍遙快樂,有些希望了,這就預備花錢。到了這時,錢總是不夠花的,於是就拼命去想法子,只要能得著錢,無論出什麼力量,都在所不惜。這就忙碌來了,苦惱也來了,這不但是自己如此,就是自己所看到得意或失意的人,也莫非不如此!我剛吃了幾天飽飯,就貪上了女色,這不該打嗎?可是話又說回來了,窮人就不該貪女色嗎?想著想著,手裡拿了筆,不寫字,也不放下,只是懸著筆,眼望窗子外出神。許久許久,忽然哎呀了一聲。
第九回 襆被易微資為人作嫁 彈琴發妙論對我生財
原來洪士毅想得正得意的時候,卻忘了寫字,偶然一低頭,自己才發現了面前放了一張紙,沒有寫字呢?自己不是趕到會館來,預備寫上幾百字的嗎?這樣一想,把寫字的事忘記還不要緊,也不知是如何鬧的,卻在寫字的紙上,滴上好幾滴墨跡。抄寫經卷,就要的是一個乾淨,有了墨跡,這種東西就不能用了。唉!白糟蹋一張紙。今天上午是不能寫多少字的了,索性休息這半天,待到下午回來,再一心一意地寫上兩三千字吧。不必多,以後每天能寫兩三千字,也就不錯了。這兩三千字,合起來,一個月也可以收入八九塊錢,自己湊著用,固然是十分富足;就是分給小南去用,並非分去自己的正當收入,她得了我這筆錢,那可了不得了。差不多她一家人的吃喝都夠了。據我想來,這並不是什麼難事,只要每天能起早,晚上十一二點鐘就睡,身體既不勞累,精神也可以調和得過來。再說,無論如何痛苦,總比以前無事的時候,每天想在街上撿皮夾子的狀況好得多了。如此想著,自己突然地將桌子一拍,就站了起來。口裡也喊出來道:「好!我就是這個樣子對付。」左右兩隔壁屋子裡的人,聽著這話,都嚇了一跳,以為這個人有了神經病,都搶著跑出來,伸頭向他屋子裡看著。他自己就猛然省悟起來,已把別人驚著了,於是笑道:「好大膽的耗子,青天白日,就當了人的面上桌子來找東西吃。」人家以為他駭嚇耗子,就沒問什麼,各自走了。
土毅手扶了桌子角,晃蕩了下幾,覺得腦筋有些脹得痛。剛才沉思的時候,自己鼓勵著自己,身上雖是有病,卻是不知道。現在精神興奮過去了,因之病相也就慢慢地露出。人的腦力畢竟有限,是不能過分支取的,不要是這樣努力,真箇把命都丟了。不如托長班向會裡打個電話,今天告半天假吧。於是走到房門口,正待提高了嗓子,去叫會館長班,可是他第二個感想,就跟著來了。今天若是不到會裡去,可不能不到常家去一趟!昨天對人家說找工作的話,今天應該回復人家一個實的消息。可是昨天和老門房沒有說定,今天又想著趕回來寫字,忘了和老門房再去打聽,回頭常家人問來,何辭以對呢?本來這種事,都是十分窮苦的人,才去乾的,自然也論不到身份,所以會裡搜羅這種人才,並不向上層的先生們去徵求,只是在會裡工役兩類人里去找,而先生們自己去介紹這種人的話,也有些嫌疑。並不曾聽到同事的先生們中,有人提到這話。自己在會裡做事,本來就由代理門房職務升上來的,同事中言語之間,都是愛理不理。在這一點上,可以知道人家瞧自己不起,自己不負總幹事那一番提攜,不可以一個錄事自小,正當力爭上流,怎好向會裡去介紹女工?這隻有重託老房門,讓他去說,自己在內幕牽線也就夠了。可是昨天沒有給老門房一個答覆,也許人家以為我不願介紹這事了。今天再不去和他說,恐怕會讓別人搶奪去了。他想到這裡,無論如何,非到慈善會裡去辦公不可!於是坐了下來,定了一定神,手撐著桌子,托住了頭,微閉了眼睛,靜靜地想著。他又是突然站了起來,將桌子一拍,隔壁屋子就有人問道「老洪,你屋子裡又鬧耗子了嗎?」士毅聽說,倒暗笑起來了,答道:「可不是?真沒有法子。其實我們這屋子裡,連人吃的都沒有,哪裡還有耗子的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