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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第八回 厚惠乍調羮依閭以待 苦心還賣字隱几而眠

    洪士毅見老門房說得那樣的鄭重,便問道:「我有什麼事重託過你?」老門房道:「前些時,你不是要再三的對我說,有一個婦人要找事情嗎?現在工廠里差了一個……」士毅搖搖頭道:「不必提了。那件事情,和老媽子差不多,人家雖是窮,是有面子的人,這樣的事,人家不肯干。」老門房道:「你猜著是什麼事?」士毅道:「不是管女工開飯、洗碗筷子的事情嗎?」老門房連連搖了頭道:「不,不。這工廠里不是有糊取燈盒兒和做小孩兒衣服兩樣活嗎?這兩樣,不一定是廠里人做,在家的人,只要取個保,也可以拿活去做。為了這個,工廠里特意要請幾個女跑外,一個月至少也給個七塊八塊的,還可以在工廠里吃飯,你看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嗎?」士毅搖著頭道:「好是好,可是要找事的這個女人,沒有造化,她現在害了病了。」老門房道:「害病也不要緊,只要你和總幹事提一聲兒,留一個位置暫時不發表,就是再過個十天半月,也來得及。」士毅聽了這話,自己卻沉吟了一會子,假使余氏這病遲個三五天好了,再養息七八上十天,也就可以上工了,這樣的好事把它拋棄了,未免可惜!萬一來不及,她的姑娘,也可以代表。老門房道:「洪先生你想些什麼?」士毅道:「我想著,這個老太大若是病得久一點,讓她姑娘先代表跑幾天,也可以嗎?」老門房道:「她姑娘多大歲數呢?」士毅道:「大概有十六七歲吧?」老門房聽了這話,一手摸了鬍子,瞪了兩隻大眼,向他望著。老門房其實也沒有什麼深意,可是士毅看到之後,立刻臉上紅了起來。他不臉紅,老門房卻也不留意,他一紅起臉來,老門房倒疑心了,想著他是一個光身漢子在北平,我是知道的,這個時候,他先要給個女太太找事,現在又要給個十六七的姑娘找事,這是怎麼回事?這樣一個老實人,難道還有什麼隱情嗎?他心裡想著,手裡就不住地去理他的鬍子。士毅看他那神氣,知道他在轉念頭,便道:「不成功也沒有關係,我不過轉受一個朋友之託。我隨便的回覆他就是了。」

    說畢,他就向外面走去。走路的時候,他又轉想到常家的事。我現在為了他家,每天多寫不少的字,老把這件事背負在身上,原不是辦法,可是突然地謝絕了,也讓他一家人大失所望。今天有了這個消息,我正好擺脫,應當去告訴小南一聲,至於她願干不願干,那就在乎她們,反正我自己是盡了這一番責任的了。他心裡這樣想著,這兩隻腳卻自然而然的,向著到常家的這一條路上走了來。他不感到寫字的痛苦,也不感到為人出力的煩悶,卻只盤算小南母女答應不答應的問題。走到常家門口時,遠遠地看到小南在那裡東張西望,看到他來了,立刻跳著迎上前來,問道:「你怎麼這時候才來?真把我等急了。」士毅道:「有什麼事嗎?」小南道:「我媽的病,已經好些了,多謝你啦。我爹說,老讓你花錢,心裡不過意,可是我們這窮人家,有什麼法子謝你呢?我下午買了幾斤切面,等著你,煮打滷面吃。我鹵也做得了,水也燒開了,就等著你好下面啦,可是你老不來。」士毅口裡答應著事忙,心裡可就叫著慚愧,心想,我今天要是不來的話,人家燒好了水,要等到什麼時候才煮麵呢。所以和朋友絕交,也當讓朋友知道,免得人家有痴漢等丫頭這一類的事情。他心裡這樣責備著自己,走到大門裡去。常居士似乎是知道他來了,昂了頭向屋子外叫道:「小南,是洪先生來了吧?我說不是?人家有那一番惻隱之心,還不知道你媽今天的病怎麼樣呢?怎能夠不來?」士毅在院子裡答道:「這兩天事情忙一點。來,我是一定來的,就是我不來了,我也會打老先生一個招呼,免得指望著我幫忙呀。」說著這話,已經走到很窄小的那個中間屋子裡去。常居士摸索著迎上前來,兩手握了士毅一隻手臂,然後慢慢地縮了手,握住了他的手,一手托著,一手按著,點了兩點頭,表示出那誠懇的樣子來,卻道:「洪先生,我得著你,算是一活三條命。要不然,我內人病死,我要急死,我這個丫頭,前路茫茫,更是不知道要落到什麼地步。小孩子說,老讓你幫忙,要煮一碗麵請請你。其實這買面的錢,也是洪先生的,你別管她這面是誰花錢買的,你只瞧她這樣一點孝心吧。」士毅啊喲了一聲道:「老先生,你怎麼說這樣的話?折煞我了。」小南道:「屋子裡沒有地方坐,又髒得要命,還是請洪先生在院子裡坐吧。」士毅道:「這裡我已經來熟了,那裡坐都行,不必和我客氣。」小南不由分說,忙碌了一陣子,她將一把破爛的方凳子,放在階沿石邊。又端了一個矮凳子放在旁邊,用手拍了矮凳子道:「就請這兒坐吧。」士毅也覺得他們屋子裡,充滿了煤臭與汗氣味,到外面來坐,正合其意,笑著坐下了。常居士扶了壁,摸索著出來,也在階沿石上坐著。屋檐下一個煤爐子上,用三塊小石頭,支了一口補上鋸釘的大鍋,燒上了一鍋水,只是將一方柳條編的籠屜托子蓋了,在那fèng里,只管冒出熱氣來。小南在屋子裡,端出來一隻缺子口的綠瓦盆,盆上蓋了一條藍布濕手巾。掀開手巾來,中間兩大碗北方人吃的面鹵,乃是雞蛋、肉絲、黃花菜、木耳、花椒、芡粉合煮的東西。碗外面,就圍上了幾大捆切麵條。於是小南取了笊籬筷子,就在當院子下起面來。

    常居士坐在階沿石上、風由上手吹來,正好將面鍋里的熱氣,吹到他面前,他聳了鼻子尖,不由得喝起彩來道:「香,好香!機器面比咱們土面來得香,也好吃些。」士毅道:「老先生,你大概肚子餓了,給你先盛上一碗吧?」常居士笑道:「不忙不忙,你們那一碗鹵恐怕涼了,得熱上一點兒吧?」小南並不答覆他這一句話,取出一個大碗來,盛上了一碗麵,將一個盛了醬的小蝶子,一齊送到方凳子上,將一雙筷子塞到他手上,笑道:「你先吃吧。這黃醬倒是挺好的,我忘了買香油給你炸上一炸,你就這樣拌著吃吧。」常居士一手接下筷子,一手探索著摸了碗道:「我怎好先吃呢?」小南道:「你吃素,我們吃葷,你先吃吧。免得鬧在一處,也不乾淨。」常居士將臉向著士毅笑道:「我這就不恭敬了。」於是摸了黃醬碟子在手,用筷子撥了一半黃醬在白水煮的面碗裡,然後筷子在面碗裡一陣胡拌,低了頭,稀哩唆羅,便吃起來。那一碗麵何消片刻,吃了個乾淨。小南也不說什麼,接過了面碗去,悄悄地又給他盛上一碗。接著她將兩碗鹵放在方凳子上,然後盛了一碗麵,雙手捧著,送到士毅面前。又取了一雙筷子,用自己的大衣襟,擦了兩擦,拐了嘴笑著送了過來。士毅笑道:「何必這樣客氣呢?」小南笑道:「你要說客氣,我們可寒憎,瓜子不飽是人心,你別說什麼口味就得啦。」

    士毅吃著面,心裡也就想著,像小南這樣的女孩子,總是聰明人,分明是她要煮麵給我吃,例說是她父親要煮麵謝我,在這種做作之下,與其說是她將人情讓與父親做,倒不如說是她有點不好意思了。她果然是不好意思,這其間便是有意味的。不要說她是個撿煤核的小妞兒,她一樣懂得什麼叫溫柔,什麼叫愛情呀。心裡想著,眼睛就不住地向她看了幾眼。她捧了一碗麵,先是對了方凳子站著吃,因為士毅老是望她,她就掉轉身,朝著大門外吃了。士毅見她越發的害臊,就不再看她了,吃完了一大碗面,將碗與筷子向方凳子上一放,小南迴轉身來,立刻放下自己的碗,伸手將士毅的碗拿過去,便要去盛面,士毅用手按了碗道:「行了行了,我吃飽了。」小南笑道:「你嫌我們的東西做得不好吃吧?」士毅笑道:「那是笑話了。我又不是王孫公子,怕什麼髒?我的量,本來就不大,這一大碗,就是勉強吃下去的。」小南道:「舀點兒麵湯對鹵喝吧?你不再吃一點,我的手拿不回來。」士毅聽她如此說著,沒有法子再可以拒絕,只得笑道:「好!我喝,就是湯,也請你給我少舀一點。」於是小南將碗拿過去,舀了大半碗熱湯,親自用湯匙將面鹵舀到湯碗裡來和著。士毅雖是在窮苦中,但是這一個多月來,有了事情了,每餐飯總是可以吃飽的。像這樣的麵湯沖鹹鹵喝,實在不會感到什麼滋味。可是對於小南這樣的人情,又不能不領受,只得勉勉強強把那一碗湯,喝下半碗去。小南看那樣子,知道人家也是喝著沒有味,因笑道:「洪先生,你等著吧。」士毅突然聽到說等著,倒有些莫名其妙,就睜了眼向她望著。她笑道:「等我有一天發了財,我請你上館子吃一餐。」常居士倒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因道:「人家要吃你一餐,還要等你發了財才有指望呢。你這輩子要不發財呢?」小南道:「一個人一生一世,有倒霉的日子,總也有走運的日子,你忙什麼?」常居士卻嘆了一口氣道:「一個人總要安守本分,別去胡想,像咱們這樣的人家,財神爺肯走了進來嗎?你媽是個無知無識的婦道,我是個殘疾人,你是個窮姑娘,咱們躺在家裡,天上會掉下餡餅來嗎?」士毅笑道:「這也難說,天下躺在家裡發財的人,也多著呢?就以你姑娘而論,焉知她將來就不會發財?」小南笑道:「對了,也許我挖到一窖銀子呢,我不就發了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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