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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士毅手上拿了一個饅頭,就走了出來。他這餐午飯,是一毛五饅頭,一毛錢醬肘子,五分錢的鹹鴨蛋,已經耗費不少了,無論如何,今天也不能再有什麼耗費,不但不敢坐人力車,連一截電車也不敢搭坐,只憑了兩隻腳,快快地跑到那慈善醫院去,到醫院一問,不錯,是有個瞎子來看病,但是在這醫院門口,讓人力車撞傷了腿,醫院裡給他敷了藥,替他僱車,讓他回去了。士毅聽說,這個可憐的瞎先生,真是禍不單行,也不知道他的傷勢如何?應當去看看才好。於是依然轉回身來,再到常家來。
這回到了常家又是一番景象了,只在門口,便聽到一種呻吟之聲,大門是半掩著,一陣陣的黑煙,還帶著臭味,向門外奔騰。士毅推門進去,只見院子裡擺了爐子,爐口裡亂塞些零碎木片和紙殼子,而且爐口四周,支了三塊小石頭,上面頂著個瓦壺,這正是他們在燒水喝。小南站在階沿石上,不住地用手揉擦眼睛,似乎被煙燻了。士毅道:「怎麼樣?老先生撞得不厲害嗎?」常居士這就在屋子答言道:「哎呀!老弟,真是對不住,老遠的路,要你跑來跑去。我沒有什麼傷,就是大腿上擦掉一塊皮。時候不早了,你去辦公吧,我們這裡,沒有什麼事了。」士毅身上沒有表,抬頭看看日影子,也知道是時候不早,安慰了常居士兩句,掉轉身就向外走。可是當他走出大門的時候,小南又由後面追了出來,走到身邊,低聲道:「明天務必還請你來一趟。假如我父親要到醫院裡去看我媽的話,非坐車不成……」士毅用手指著她的肩膀道:「不要緊,我明天會給你父親送車錢來,你好好地安慰他吧。」
他囑咐完了,於是又開始跑著,向慈善會而來。然而他無論跑得多快,時間是不會等人的,當他跑到會裡以後,已經遲到一小時以外了,所幸幹事還不曾發覺,自己就勉強鎮定著,把公事辦完。心裡想著,不必再到常家去了,這應當快回會館去,抄寫稿件起來。於是再不躊躇,一直走向會館去,又像昨天一樣,靜心靜意地抄寫道藏經卷。而且自計算著,今天耗費了四五毛錢,非寫四五千字不可!如此,就可以支付兩抵了。當然,這種事是可以拿時間和力量去辦到的,到了晚上十二點鐘,也就抄寫了五千字。次日早晨起來,補寫了幾百字,合成一萬,就帶到慈善會交卷。果然,在散值的時候,領到一塊錢抄寫費。他在抄寫的時候,當然是感到痛苦,然而現在得著了錢,便又想到這是一種很大的安慰。再也不能忍耐了,就到常家來探望小南,小南一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就跑著迎了出來,皺了眉道:「你怎麼這時候才來?我爹好幾次要走了,我給他僱車來著,來去要七毛錢,我們哪裡拿得出呢?」士毅頓了一頓,突然地在衣袋裡一掏,掏出那塊錢來,就塞到小南手上,笑道:「這一塊錢都給你了。除了七毛錢,剩下三毛錢,你可以買東西當晚飯吃。」談著話,一路走了進來,常居士在屋子裡全聽到了,便道:「阿唷!這了不得,老是花你的錢,我心裡怎麼過意得去呢?」士毅道:「這個請你不必掛在心上,憑我的力量,這些小忙,我總可以辦到的。」常居士無甚可說。小南道:「洪先生,你吃過午飯了嗎?」士毅看她那樣殷勤問著,大概她又想自己來作東。然而身上不曾帶零錢出來,得的那一塊錢抄寫費,又完全交給她了。便道:「我早吃過了,你們呢?」常居士道:「多謝你送我們的麵粉,我們就和著麵粉,煮了一餐疙瘩吃。若不是孩子要等你來,我已經走了。你有事,請你自便吧。我這個破家,也不要什麼緊,讓小孩子一人看著就行了。」他說著話,向門外走。在小南手上接過那塊錢,僱車上醫院去了。士毅總怕小南寂寞,又在這裡陪她談了一陣,才趕回會館去,把自己塞在牆眼裡的幾張銅子票拿了出來,買了幾個干燒餅,在廚房裡倒了一碗白開水,對付了這餐午飯,匆匆忙忙再上會裡去。
自這天起,他在會裡要辦公,回來要寫字,得了空閒,又要到常家去看看小南父女。他為了節流起見,又不肯花一個銅子坐車,只憑了兩條腿加緊地跑。一個人,不是鐵打的,士毅一連幾天,手足並用,實在有些精神不濟。到了第四天,自己幾個存下的碎錢,都花光了,而且常居士家裡,食物也將告荊這天想著,若是明天顧人顧己的話,大概要八毛錢,自己就當寫八千字,說不得了,今天又要帶夜工了。因之由慈善會出來之後,不再到常家去,下了決心,就回會館來寫字,由下午四點多鐘起,寫到晚上十一點多鐘止,直寫了個不抬頭。寫的時候,雖然腦筋有些脹痛,然而自己繼續著鼓勵自己,對於這事就不曾加以注意。及至自己將筆停止,檢點檢點寫了多少字的時候,一陣眼睛發花,只覺天旋地轉,怎麼也支持不往,身體向前一栽,就伏在桌上。不料自己不休養則已,一休養之後,簡直抬不起頭來。究竟是寫了多少字,這已不能知道,只好手摸了床鋪板,和衣倒下去睡。還好,他倒下去之後,便安然入夢,等著耳朵里聽到有人的說話聲時,幾次想要睜開眼來,都有些不能夠,最後勉強睜開眼來,只見那紙窗上白色的日光,直she得眼睛睜不開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口裡連連叫著糟了糟了,只是幾分鐘的時候,漱洗畢了,趕快地就走出會館向慈善會而去。
今天到了會裡,更是有些不同於往常,只覺得辦公室里,有一種重濁的空氣,向人身上壓迫著,仿佛這身子束縛了許多東西,頭腦上也好像頂了幾十斤,說不出來身上有一種什麼抑鬱與苦悶,見了同事,勉強放出笑容來,怕人家看出了什麼苦惱,然而這苦惱就更大了。伏在辦公桌上,將那紅色的直格子紙寫字,那一條條的直線,都成了縱的平行線。硯台是四方端正的,看去倒成了三角形,雖是勉強提起筆來,那一支羊毫筆倒成了一支棒槌,無論怎樣,也不能使用靈便了。這種情形,當然沒有法子再寫字了,只得放下了筆,將兩手籠了抱在懷裡,閉著眼睛,養了一養神。他這種情形,再也不能隱瞞著同事的了,早就有人向他道:「洪先生,你的臉色太壞,大概有點不舒服吧?」士毅站了起來,要答覆人家的話,只覺屋子如輪盤似地打轉,令人站立不穩,身子向後一挫,便又坐在椅子上。於是把幹事曹先生驚動了,對他說:「既是身體不好,不必勉強,可以回去休息休息。若是勉強做事,把身子病倒了,那就更不合算了。」士毅站起來,扶著桌子沿,定了一定神,覺得眼花好了一些,這才離開了辦公室。因為這次走開,是得了幹事的同意的,心中自是泰然,並不慮到會影響自己的飯碗,今天可以把一切的問題,都拋開到一邊去,回會館去,穩穩噹噹,睡上一大覺。
這幾天以來,為了常家的事,自己也太辛苦了。既要顧到掙錢,又要顧著看護人。以前沒有慈善會的職務,也不過天天愁那兩餐飯而已,現在除了兩餐飯,依然有問題而外,而且時時刻刻,添著憂慮恐怖,仔細想來,與自己可說毫無關係。若說是惻隱之心,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去救人,下這樣大的力量的。這樣說起來,我為的是誰?不就為的小南嗎?為著小南,正因為她能安慰我的枯燥生活罷了。但是在事實上說起來,她真能安慰我嗎?那恐怕是一種夢幻。她的母親,首先便嫌我衣服穿得不漂亮,不像個有錢的人。就是小南自己,似乎她以前很以為我有錢,現在才知道我是就小事的,或者也有些不滿意了。這隻有那個老瞎子先生,他是很感激我的。然而他在家庭里,似乎成了個贅瘤的人。我拼了命去維持他一家人,她一家人,未必對我能有徹底的諒解,何能得到什麼安慰?就算能得些什麼安慰,一個人拼了性命去求一點安慰,也有些樂不敵苦吧?算了吧,男女之愛,不是窮人所能有的。從此以後,自己撇開常家,住著會館,靠那十塊錢薪水,便足夠維持生活。萬一自己還想舒服一點,每天高興寫上一二千字,一月又可得幾塊錢,管每日的小菜,也許夠了。他如此想著,就覺今日可以回家去大睡一場,從此以後,不必去管常家的事了,合著那句成語,真箇如釋重負,再不要做那傻子了。他想的時候,只管低了頭走,把自己心上的抑鬱,就排除到一邊去。但是當他走到大門口的時候,那個老門房,卻迎了出來,向他拱拱手道:「洪先生,你這幾天,怎麼這樣的忙?」士毅嘆了一口氣道:「嗐!不要提起。不過我也是自作孽,不可活。」老門房道:「怎麼了?你搗了什麼亂子了嗎?」士毅道:「那倒不是,只是我多管閒事不好。」老門房道:「你說管閒事,我正問你這個啦。怎麼你提的事,忽然不管了呢?」老門房如此一說,使士毅那香消極的意思,不得不打消,所謂如釋重負的那個重負,倒依然要他背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