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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余氏也有個八成飽了,就不再奪她的,只是醬菜吃得多了,口裡非常之渴。他們家裡,除了冬天偎爐子取暖,爐子邊放下一壺水而外,由春末以至深秋,差不多都不泡茶喝。這時口渴起來,非找水喝不可,就拿了一隻粗碗,到冷水缸里,舀上一碗水來,站在缸邊,就是咕嘟一聲。無奈口裡也是咸過了分了,這一碗涼水下去,竟是不大生效力,好在涼水這樣東西,缸里是很富足的,一手扶了缸沿,一手伸碗下去舀水,又接連喝了兩碗。水缸就放在外面屋子裡的,當她一碗一碗的水,舀起來向下喝的時候,常居士聽得清清楚楚,便攔著她道:「這個日子,天氣還是很涼的,你幹麼拼命地喝涼水?可仔細鬧起病來。」余氏道:「我喝我的水,與你什麼相干?」說著話,又舀起一碗來喝下去,小南笑道:「我也渴了,讓我也喝一碗吧。」余氏舀了一碗涼水,順手就遞給了小南,笑道:「喝吧,肚子裡燒得難過,非讓涼水潑上一潑不可!」小南接過那碗涼水碗正待向下喝,常居士坐在床鋪上,發了急了,咬了牙道:「小南,你不要喝,你鬧肚子,我可不給你治病!」小南用嘴呷了一口涼水,覺得實在有點浸牙,便將那碗水向地上一潑。將碗送到屋子裡桌上放下,靠了門,向余氏微笑著。余氏道:「你笑什麼?」小南道:「我笑你吃飽了喝足了,可別鬧肚子呀!」余氏待要答應她一句什麼話,只聽到肚子裡嘰咕一聲響,兩手按了肚皮,人向地上一蹲,笑道:「糟了,說鬧肚子可別真鬧了!我活動活動去,出一點兒汗,肚子就沒事了。」說畢,她就走出門去。小南倒是心中有些愉快,就走進屋子去,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紙包,收收撿撿,有點疲倦了,就摸到炕上去躺著。躺了不大一會兒,只聽到余氏在院子裡就嚷起來道:「了不得,了不得,真鬧肚子。」說著話時,她已經嚷著到屋角的廁所里去了。一會兒她走進屋子來,就一屁股坐在炕上,兩手捧了肚皮上的衣服,皺了眉,帶著苦笑道:「人窮罷了,吃頓發麵燒餅的福氣都沒有,你看真鬧起肚子來了,這可……」說了這句話,又向外跑。自這時起,她就這樣不住地向廁所里來去,由下午到晚上,差不多跑了一二十趟,到了最後,她跑也跑不動了,就讓小南搬了院子裡一個破痰盂進來,自己就坐在痰盂上,兩手扶了炕沿,半坐半睡。由初晚又鬧到半夜,實在精疲力盡,就是伏在炕沿上,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子,只好和著衣服,就在炕上躺下。到了最後,雖是明知道忍耐不住,也下能下炕。常居士是個失明的人,自己也照應不了自己。小南年歲又輕,那裡能夠伺候病人?只鬧到深夜,便是余氏一個人,去深嘗那涼水在肚腸裡面惡作劇的滋味。
到了次日早上,余氏睡在炕上,連翻身的勁兒都沒有了。小南醒過來,倒嚇了一跳,她那張扁如南瓜的腮幫子,已經瘦得成了尖下巴頦,兩個眼睛眶子,落下去兩個坑,把那兩個顴骨,更顯得高突起來。那眼珠白的所在,成了灰色,黑的所在,又成了白色,簡直一點光也沒有。小南哎呀了一聲道:「媽!你怎麼這個樣子啊?」余氏哼著道:「我要死了,你給我……找個大……夫,哼!」小南看了這樣子,說不出話來,哇的一聲哭了。常居士在隔壁屋子裡,只知道余氏腹瀉不止,可不知道她鬧得有多麼沉重?這時聽了她娘兒的聲音,才覺得有些不妙,便摸索著走下床來,問道:「怎麼了?怎麼了?我是個殘疾,可吃不住什麼變故呀!」他扶著壁子走進屋來,先聞到一股刺鼻的臭味,雖是他習於和不良好的空氣能加抵抗的,到了這時,也不由得將身子向後一縮。常居士道:「我們家哪有錢請大夫呢?這不是要命嗎?」小南道:「我倒想起了一個法子,那位洪先生,他不是每天早上要由這裡上慈善會去嗎?我在胡同口上等著,還是請他想點法子吧。」常居士道:「你這一說,我倒記起一件事來了。他們和任何什麼慈善機關,都是相通的。你媽病到這個樣子,非上醫院不可的!請那洪先生在會裡設個法子,把她送到醫院裡去吧。事不宜遲,你快些到胡同口上去等著,寧可早一點,多等人家一會,別讓人家過去了,錯過了這個機會。」
小南看到母親那種情形,本也有些驚慌,聽了父親的話,匆匆忙忙,就跑向胡同口去等著。果然,不到半小時的時候,土毅就由那條路上走了過來。他遠遠地放下笑容,便想報告他所得的好消息。小南跑著迎上前去,扯了他的衣襟道:「求你救救我媽吧,她要死了。」士毅聽了這話,自不免嚇了一跳,望著她道:「你說怎麼著?」小南道:「我媽昨天吃飽了東西,喝多了涼水,鬧了一天一宿的肚子,現在快要死了。」士毅聽了這話,心想,這豈不是我送東西給人吃,把人害了?於是跟著小南,就跑到常家去。常居士正靠了屋子門,在那裡發呆,聽到一陣腳步雜沓聲,知道是小南把人找來了,便拱拱手道:「洪先生,又要麻煩你了,我內人她沒有福氣,吃了一餐飽飯,就病得要死了。」士毅答應著他的話,說是瞧瞧看。及至走到裡面屋子裡,卻見余氏躺在炕上,瘦成了個骷髏骨,嚇得向後一退,退到外面屋子來。常居士這時已是掉轉身來,深深地向士毅作了兩個揖。士毅忙道:「老先生,這不成問題,我們慈善會裡,有附屬醫院,找兩個人把老太太抬去就得了。」常居士道:「嗐!我看不見走路,怎麼找人去?我那女孩子,又不懂事,讓她去找誰?」士毅站在他們院子裡呆了一呆,便道:「請你等一等,我有法子。」說畢,他就出門去了。也不過二十分鐘的工夫,他帶了兩個壯人帶了槓子鋪板繩索,一同進來,對常居士道:「老先生,你放心,事情都交給我了。我既遇到了這事,當然不能置之不顧,剛才我已經向會裡幹事,打過了電話,說是我一個姑母,病得很重,請了半天假,可以讓我親自送到醫院裡去的。現在請了兩個人,把你們老太太抬到醫院裡去。」常居士道:「哎呀!我真不知道要怎樣謝謝你了?」他們說著話時,那兩個壯人,已經把鋪板繩索,在院子裡放好,將余氏抬了出來,放在鋪板上。常居士閃在屋門的一邊,聽到抬人的腳步履亂聲,聽到繩索拴套聲,聽到余氏的呻吟聲,微昂了頭,在他失明的兩隻眼睛裡掉下兩行眼淚來,小南站在常居士的身邊,只是發呆。士毅看到人家這種情況,也不覺悽然,便道:「老先生,你放心,事情都交給我了。好在這又用不著花什麼錢。」常居士道:「不能那樣說呀!我們這種窮人,誰肯向這門裡看一眼呀?阿彌陀佛,你一定有善報。」士毅道:「人生在世上,要朋友做什麼,不就為的是患難相助,疾病相扶持嗎?」常居士手摸了小南的頭,輕輕拍了她兩下道:「孩子,你和洪先生磕……磕……磕個頭,恕我不能謝他了。」小南聽說,真箇走向前來,對士毅跪了下去。士毅連忙用手扶起她道:「千萬不可這樣,姑娘,我們是平輩啊!」又道:「老先生,你這樣豈不是令我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