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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小南不知他的命意何在?正待向下追問他一句的時候,她母親余氏走出來了。她看見小南和一位穿西服的青年先生在說話,她卻不認識這是街坊柳三爺,以為這就是天天向小南施捨銅子的洪先生,便笑著迎上前,和他深深地點了一個頭道:「你剛來,你好哇?我們家裡去坐坐吧。」柳三爺聽了她的話,也是莫名其妙,只有小南懂了她的用意,乃是接錯了財神了,便笑道:「喝!你弄錯了,這是咱們街坊柳先生。」說著,用嘴向黑粉牆上一努,便道:「這就是他家裡。」余氏有了這樣一個錯處,很有點難為情,就笑道:「真該打,家門口街坊,會不認識。我不像我們姑娘,本胡同前後左右,我是不大去的,所以街坊,我都短見。」柳三爺估量著,她也是認錯了人,便笑道:「沒關係,借了這個機會,大家認識認識,也是好的。」

    他如此說著,再看看余氏的身上,一件藍布夾襖,和身體並不相貼,猶如在上半截罩了個大軟罩子一般。衣襟上不但是斑斑點點,弄了許多髒,而且打著補丁的所在,大半又脫了線fèng,身上拖一片,掛一片,實在不成個樣子。頭上的頭髮,亂得像焦糙一樣,上面還灑了許多灰塵,也不知道她腦後梳髻沒有?只覺那一團焦糙,在頭上蓬起來一寸多高,兩邊臉上,都披下兩絡頭髮,披到嘴邊,鼻子眼裡,兩行青水鼻涕,沾著嘴角上的口水,流成一片。額角前面的覆發,將眼睛遮住了大半邊,那副形相,實在是難看。一個藝術家,往往是很注重美感的,她那個樣子,實在是令人站在了美感的反面,因之向她點了個頭,就逕自走開了。

    余氏望了柳三爺,直等看不見他的後影了,才向小南道:「你瞧這個人有點邪門,先是和你很客氣的樣子,可是一看到了我,他就搭下了臉子來,倒好像和我生氣似的。」小南道:「他為什麼和你生氣?不過是有錢的人,瞧不起沒錢的人罷了。」余氏道:「你也不是有錢的人,為什麼他和你就那麼客氣呢?」小南子對於這個問題,沒有什麼法子答覆。只得微笑著道:「那我哪兒知道哇?」說畢,掉轉身去,在地上撿了一塊白石灰片,又去黑粉牆上塗著字了。余氏站在這裡,也不知道再說什麼話好?本當告訴她讓她不要使出小孩的樣子來,然而現在正要利用著她,可又不能得罪她,只管靠了門站著,呆望著自己的姑娘。

    小南在黑牆上繼續地畫著,偶然一回頭,看到柳三爺又把兩隻手插在西服褲子袋裡,一步一停地又走了過來。小南以為他是捉自己畫牆來了,嚇得連忙向旁邊一閃,笑道:「你別那個樣子,回頭我在家裡找一把大苕帚給你在牆上擦一擦,也就完了。」柳三爺笑道:「你愛怎樣畫就怎樣畫,我也不捉你了。不過你只能畫今天一回,明天我把牆全部粉刷乾淨了,你可不能再畫。」小南道:「要是像這樣好說話,我就不畫,咱們做個好街坊。」她是一句無心的話,不料柳三爺聽了這話,倒引為是個絕好的機會,就笑著向她道:「可不是?咱們應該做個好街坊,我家裡有彈的,有唱的,你若不怕生,可以到我們那兒去玩玩。」余氏在一邊,看到自己姑娘,和這樣一個漂亮人在一處說話,這當然可認為是一件很榮幸的事,便眉飛色舞地迎上前去,大有和人家搭話之意。柳三爺一看,這不是自己所能堪的事,身子一縮,又轉過背去走了。余氏將嘴一撇道:「你這小子不開眼,你和我姑娘說話,不和我說話,你不知道我是她的娘嗎?沒有我哪裡會有她呢?」小南道:「人家是有面子的人,你怎麼開口就說人家小子?」余氏笑道:「他反正不是姑娘,說他小子,有什麼要緊?」小南道:「要是照你這樣子說話,想眾人幫忙,那真是和尚看嫁妝,盼哪輩子。」

    她正如此說著,有個行路的人,由一條橫胡同里穿出來,聽了這話,似乎吃了一驚的樣子,身子忙向後一縮。小南眼快,已經看清楚了那人是洪士毅,立刻跑著迎上前去竄到那條胡同里,向前招著手叫道:「洪先生,洪先生,我們家就在這裡,你往哪兒走哇?」士毅在胡同拐角處,先聽到余氏罵人,還不以為意,後來看到小南攔著余氏,不許罵人,料定余氏就是她的母親。第二個感想繼續地來,以為這不要就是罵我吧?因之他不但不敢向前走過去,而且很想退回原路,由別個地方向慈善會去。這時小南跑過來相叫,只得站住了腳,點著頭道:「府上就住在這裡嗎?」小南道:「拐過彎去,就是我家,我父親母親全知道了,要請你到我家去談談。」士毅道:「和你站在一處的那個人……」小南點頭道:「對了,那就是我媽。」士毅心裡揣想著,她的父母,當然和她差不多,也是衣衫襤褸,身上很髒的,卻料不到余氏除了那個髒字而外,臉上還掛有一臉的兇相,這樣一個婦人,卻是不惹她也罷,便笑道:「我空著兩隻手,怎好到你家去呢?」小南道:「那要什麼緊?你又不是一個婦道?你若是個婦道,就應該手上帶了紙包的東西到人家去。」如此說著,士毅不免有點躊躇,怕是不答應她的話,未免又失了個機會。

    那余氏見姑娘迎上前去,早知有故,也跟了上來,聽見小南大聲叫著洪先生,當然這個人,就是施錢給小南的慈善大家了,這也就免不得搶上前來。可是當將洪士毅仔細看清楚之後,她就大大的失望。心裡想著,那樣賦性慷慨的人,一定是個長衫馬褂,綢衣服穿得水潑不上的人。現在看士毅穿件灰衣大褂,也只好有三四成新,頭上戴的糙帽子,除了焦黃之外,而且還搽抹了許多黑灰。人看去年紀倒不大,雖是瘦一點,卻也是個有精神的樣子。但是余氏的心目中,只是有個活財神爺光臨,於今所接到的,並非活財神,乃是個毫無生氣的窮小子,原來一肚子計劃,打算借這個幫手發財,現在看起來,那竟是夢想。因之在看到士毅之後,突然地站立定了,不免向著他發呆。士毅見她兩綹頭髮披到嘴角來,不時用手摸了那散頭,將烏眼珠子望了人,只管團團轉著,不知道她是生氣?也不知道她是發呆?小南看到雙方都有驚奇的樣子,這事未免有點僵,就介紹著道:「洪先生,你過來,我給你引見引見,這是我母親,她還要請你到我們家坐坐去啦。」士毅聽了這話,就拱拱手道:「老伯母,你何必那樣客氣呢?」余氏聽到他叫了一聲老伯母,這是生平所不輕易聽到的一種聲音,不由得心裡一陣歡喜,露著牙笑了起來,才開口道:「我們丫頭回來說,你老給她錢,這實在多謝得很,我們窮得簡直沒法兒說出那種樣子來,得你這些好處,我們怎樣報答你呢?」士毅雖是不大願意她那副樣子,然而已經有了小南介紹在先,當然不便在她當面輕慢了她的母親,只好拱拱手道:「你說窮,我也不是有錢的人,幫一點小忙,那很算不了一回什麼事,你何必掛齒?」他口裡如此說著,這時回憶余氏相見時候之一愣,那不用說,她正是看到自己衣服破舊,不像個有錢施捨的人,於今有說有笑,這是兩句恭維話,恭維得來的,很是不自然,便又作了兩個揖道:「這個時候,我還有點公事,不能抽開身來。下午我辦完了公,一定來拜訪老伯和伯母。而且這個時候,空了兩隻手,實在也不便去。」余氏先聽說他不去,心裡覺得這人也是個不識抬舉的。後來他談到下午再來,這時空手不便,分明是回頭他要帶東西來,樂得受他一筆見面禮,何必這時強留他?就向他笑道:「你真有公事,我們也不敢打攪,你就請便,可是你不許撒謊,下午一定得來,別讓我們老盼望著。」士毅點著頭道:「我決不能撒謊,還要向老伯請教呢。」說著,供了拱手,竟自掉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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