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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說著話,走開鐵路,就向便門的一條小街上來。這裡有燒餅店,有生熟豬肉店,有油鹽小雜貨店。於是買了十二個燒餅,十二根油條。又到豬肉店裡,買了兩包盒子菜。所謂盒子菜者,乃是豬肉店裡,將醬肉醬肘子,以及醬肚鹵肝的屑末併攏在一處,用一張荷葉包著,固定了是十個子一包,或二十個子一包,雖然是不大衛生,然而在吃不起肉的窮人,借著這個機會,總可以大大的嘗些肉味了。士毅自己拿了油條燒餅,這荷葉包是用繩子掛著的,就付與小南提著。小南提了那兩包盒子菜,雖然是不曾吃到口,然而聞到這種醬肉的氣味,已經讓她肚子裡的饞蟲,向上鼓動,不由她不跟著士毅走了。士毅帶她走出了便門,就向鄉下走來。

    這個時候,田地雖是不曾長上青來,可是有一大部分的樹林,都有了嫩綠的樹葉子了。在暖和的太陽下面,照著平原大地上,有了這滿帶著生機的樹林,令人望著,心裡說不出來的有那分高興。走了有一里路之遙,士毅看著,前後並無行人,路的南邊,有半倒的廢廟,便向廟後指道:「我們先到廟後把東西吃了再走吧。」小南並不駁回,就跟著他一直向廟後走來。廟的後身,有片高土基,二人走到土基上,找了兩塊青磚放在地當中,將油條燒餅盒子菜,全放在青磚上,然後邀著小南席地而坐。自己先拿一個燒餅斜面披開,將一根油條,夾在燒餅中間,遞到小南手上,笑道:「你先吃這個。」小南不曾吃到口,先聞著那股子芝麻香油味兒,咕嘟一聲,便咽了一次口沫。不過當了人家,張開大嘴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因之半側了身子,背著人家咀嚼。不到兩三分鐘的工夫,就把一個燒餅吃了下去。士毅真是能體貼人家,當她吃完了背轉身來的時候,他已經在一個燒餅裡面,灌著滿滿的盒子菜,又遞到她手上去。她低頭笑道:「你盡讓我,你自己不吃嗎?」士毅道:「我為什麼不吃?我給你預備好了,我再吃呀。你看我這個朋友不錯吧?」小南笑著點點頭,只管微笑。

    士毅看了四周沒有一個人,就靠了她坐著,將她一隻手拉到懷裡來,笑道:「小妹妹,你知道我很愛你嗎?」小南自有生以來,不曾聽過人和她說出這種話,十六歲的孩子,聽了這種話,又有什麼不明白的?不知是何緣故,她周身的肌肉,在這一句話之後,一齊抖顫起來。自己雖依然還在吃燒餅已經不是吃燒餅那樣覺得燒餅格外的好吃,現在卻是很平常的了。士毅雖是個男子,也是心裡砰砰亂跳,在那句話說過之後,他一樣的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靜默之中,無事可干,只是陪著人家吃燒餅而已。把燒餅油條盒子菜都吃完了,依然不敢把心中要說的話說了,只管向小南望著,小南是將背朝著他,他就可以看到小南的後頸窩,這可有點掃人的興頭,只見在脖子上的黑泥,幾乎成了一層灰漆,便向她道:「你轉過臉來,我給樣東西你瞧瞧。」說著,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個白毛巾包來。小南一回頭看到,便問道:「這裡面是什麼?」士毅笑道:「我特意為你買的呀。」於是將毛巾包子打了開來,小南看時,乃是一塊胰子,一把小骨梳。小南道:「你把這東西送我嗎?」士毅站起來,用手向東邊的壞牆根一指,笑道:「那裡有一道河,我帶你到那裡去洗個臉去。」小南道:「幹嗎洗臉?」士毅道:「嘿!你這樣一個年輕的姑娘,為什麼不愛好?你一定很好看的,我要看你洗了臉之後,是個什麼樣子?」小南抿嘴笑道:「好不了。別看!」士毅道:「去洗臉吧。洗了臉之後,我給你做好衣服穿。走吧!」

    說著,挽了小南一隻胳膀,就要她起來。她本來也無可無不可,經他用力一拉,更是不能不動,於是隨著他又向城牆邊走來。這裡約有半里路之遙,在城牆之外,有一道城壕,這外城的城壕,並沒有人家家裡的溝水流去,很是清亮。士毅扶著她,慢慢走到壕邊上來,笑道:「你到水邊下去,我給你開一個光。」小南道:「你真要我洗臉嗎?」他如此說著,再也不客氣將她拖著,就拖到城壕邊來。自已先蹲下去,拉著她也蹲下來。她到了這時,已失卻抵抗的能力,一來是一個女孩子,跟著一個壯年男子,到了野外來,如何敢得罪他?二來也覺士毅這個人待人很好。於是蹲下來笑道:「我這樣大的人,難道臉都不會洗嗎?」於是接過手巾,浸在流水裡面,搓了幾把。士毅道:「不行,還是我來吧。」於是替她先卷著兩隻袖子,露出一隻溜圓的手臂來。然後一手按了她的脖子,一手將濕的毛巾,在她臉上搽抹起來。先搽抹過一遍,再用胰子在手上擦了一層,就由她的臉上洗到耳朵邊下,由耳朵邊下,再洗到後頸窩裡。小南笑得只是將身子縮著一團,連道:「你別動手,我怕咯支,你叫我洗那裡,我就洗那裡得了。」士毅因她極力閃躲著,自己蹲在地上,側了身子,實在也是費勁得很,就站在她身後道:「你再洗洗頭髮。」她果然就低了頭,用手巾打濕了水,自在頭上淋洗下去。洗了一擦胰子,擦了胰子又洗。士毅道:「行了。我來給你梳梳,你自己洗洗臉,洗洗手胳臂。」說著,撿起那把小梳子,在她身後,慢慢梳了起來。她帶等著他梳頭,將她的臉和手,洗過了無數回。

    士毅在她身後,已經看到她的後頸脖子,潔白異常,她有時抬起頭來,那兩隻手胳臂,也是像嫩藕似的。頭髮梳清了,又沾了水,由白的脖子一襯托,也是很烏亮,士毅笑道:「怎麼樣?你這不是一個很好的孩子嗎?來,你掉轉身來,我給你梳一梳前頭的覆發。」她聽說,真箇站了起來,將臉對著他,眼珠一轉,向他微微一笑。士毅突然和她面對面之後,不由得發了愣,她笑著,他卻說不出話來。手上的梳子,落下地去,也不知道。許久,才失聲道:「哎呀!你有這樣美呀?」原來她洗過臉之後,露出她整個的鵝蛋臉來,又白又嫩,剛剛是有點害臊,兩頰更是紅起兩個圓圓的暈來。白裡透紅,非常的好看。士毅原來就覺得她一雙眼睛不錯,現時在一度洗過臉之後,那一雙眼睛更是烏亮圓活。而且她向人一轉,且又露著白牙一笑,實在是媚極了。真不料一個撿煤核的女郎,有這樣漂亮的臉子,真是把一塊美玉藏埋在污泥裡面了。小南看他向著自己發愣,便道:「你幹嗎呀?不認得我嗎?」士毅道:「這樣一來,我真不認得你了。你……你……」小南道:「我什麼?」士毅道:「你可惜了。」於是拉著她一隻手臂,反覆看了兩看,又送到鼻子尖上,聞了幾下,情不自禁的,突然兩手將小南一摟。小南藏躲不了,就將頭藏到他懷裡去。士毅渾身的血管又緊張起來,緊緊地將她摟抱著,低了頭,就要向她脖子上去聞著。在她這一低頭之間,見她衣服的領圈,濕了一大塊,於是慢慢地給她卷著領子。在這時,發現了她衣領之下,套了一根細的線辮在脖子上,兩個指頭一鉗,提出線來,那線並不短,最下端,卻有一樣黃色的東西。士毅不摟著她了,將那黃色的東西,托在手上一看,原來是個銅質制的X字,因問她道:「你身上懸了這樣一個東西,是做什麼的?」小南搶著,依然向自己衣領子裡塞了下去。笑道:「銅東西,戴著怪寒磣的,我不讓人看見。」士毅道:「既是怕寒磣,為什麼戴著?」小南道:「那是我爸爸給我戴的,不讓我擱下。」士毅道:「你爸爸讓你戴這個做什麼?」小南道:「我爸爸是個居士。」士毅呀了一聲道:「你也懂得居士兩個字?你爸爸吃齋嗎?」小南道:「對的,我爸爸吃齋,我媽可是老和他搗亂,有了錢也買肉骨頭回來吃,我爸爸沒法,只好餓一餐。」士毅道:「這樣說,你爸爸信佛信得厲害!」小南道:「可不是?老在家裡打坐。他真有個耐性,窮得兩三餐沒飯吃,他也不在乎。」士毅聽了這話,有些感動了,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因望著她的臉,許久許久才道:「你也信佛嗎?」小南道:「我不大懂這個,可是我爸爸說,信佛有好處,老讓我念阿彌陀佛。」士毅道:「你念過嗎?」小南道:「我念什麼呀?老念著佛,佛也不給我飯吃。」士毅道:「你爸爸信佛,我爸爸也信佛。我自小就沒有娘,是我爸爸把我帶大的。他常對我說,為人不光是靠本事混飯吃。還要靠良心混飯吃。有本事沒良心,吃飽了飯,也是不舒服。有良心沒本事,吃不飽飯,心裡總是坦然的。他又說人心是無足的,只有善良的人可以心足。我想你的父親為人,真如我的父親一樣呀。我父親死的時候,在他手腕上解下一串佛珠給我,他說,沒給我留家私,家私是沒有的。俗言說得好:兒子好似我,留錢做什麼?兒子壞似我,留錢做什麼?所以把這串佛珠給你,鎮鎮你的心,你要起了什麼不好的念頭,你就看看這串佛珠,記起我的話來。你記著,一個人怎麼樣沒有本領,也可以賣力吃飯,就是良心要緊。沒良心,窮了會出亂子,有了錢,更會出亂子。你的父親,不像別的父親,是又當爹,又當媽的,你要記得我的話,你就要做一個善良的人。他說完就死了。我以前也很信佛,這兩年窮得我恨極了,父親給我的佛珠,我收起來了,父親告訴我的話,也忘記了。現在你提起來,他那樣窮,還信佛,不做壞事,真是個好人,他年將半百,就是你這樣一個姑娘,我不能騙你,我不能害你。你父親和我父親,同是善良的人。我二十多歲的人,花一兩塊錢,騙你這樣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我也對不住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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