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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士毅見她有些害臊的神氣,就覺得不便和她說話,可是不開口說話這個情形,又怪有趣的,跟著在她後面走了一截街,又轉了兩個胡同,始終是默然的,幾次想和她說話,只是被無端的咳嗽聲打斷了。她幾次也好像有話說,停住了腳,只一頓,她依然走了。後來走到一個更冷靜些的胡同,她終於停止了,迴轉頭來向他道:「你不要送了吧,我有錢回去就好哄我媽。我仔細想了想,你還是不和我家人見面的好。」士毅對她這話,當然有些奇怪:說得好好的,讓我送她回家,為什麼又變卦了?這倒是不能勉強,她說了仔細想想不能讓我去,那或者另有原故,便站住了腳道:「我就不送了,你明天還到鐵道上去嗎?」小南道:「我哪有那麼愛去?你借給我這些錢,我們家可以過兩天的了。改日見吧。」她說畢,掉頭就帶跑步的走了。這時,卻有一個推車賣烤白薯的走了過來,士毅見那賣白薯的,只管向自己望著,也就只好走了開去。

    回到會館來,看看日影東偏,算是混過了大半天。可是衣袋裡一把銅子票,很慷慨的全數送給人了,這餐晚飯,未免沒有著落,只得撒了個謊,說是錢丟了,向長班借了一毛錢,買了幾個窩頭吃。長班已經知道他有了工作,不但借錢給他,自己家裡吃的一碟酸醃菜,也分一大半給他。士毅在一盞淡黃色的煤油燈下,左手拿了冷窩頭,右手拿了筷子夾酸醃菜吃,心裡可就想著白天那件事,覺得小南這姑娘也不完全不懂事,她不讓我到她家裡去,這便有些意思。想著想著,不覺吃了三個窩頭,肚子便飽了。這一晚上,就做了一晚的零碎夢,有時把日裡的事,重演一幕,有時把心裡的希望,實現了出來。

    到了次日早上,應該是九點鐘上工的,七點多鐘出門了,大寬轉地繞著道,走到昨天分手的那個胡同前後,繞了幾處,凡是極貧窮的人家門口,都不免重加注意。但是並不曾遇到小南,跑到兩腿發酸,看看太陽高照,只得到會裡去工作。不過心裡這樣想著,她把手上的錢花完了,一定會到鐵道上去的,過了兩三天,就可以再去找她了。她雖是有些害臊,然而她肯接我的錢,又肯明說出來偷煤塊,我多給她一些錢花,她一定可以聽我的指揮。如此想著,心裡似乎有了許多安慰,也就加增了許多幻想。下午回家的時候,在老門房那裡借了幾毛錢,預備今明天的伙食。

    在街上走著,心裡想到,假使我討了一房家眷,住在會館裡,洗衣煮飯,一切事都有人做,雖然多一口人吃飯,有十塊錢一個月,也許夠了。他如此默念著走著,忽然有人道:「嘿!你剛出來呀。」回頭看時,只見小南空了兩手在身後緊緊地跟著。她一見人,眼珠轉了兩轉,低了頭微笑過來。士毅看了她,也不知是何原故,立刻心上連跳了幾下,問道:「你還沒有買好籃子嗎?」小南道:「我不是來撿煤核,我昨天回去,對我媽實說了,我媽說你是個好人,讓我來謝謝你。」士毅道:「你媽知道我在這裡做事情嗎?」小南搖搖頭道:「不知道。不過她說應該謝謝你,所以我自個兒就來謝謝你了。」士毅道:「這也值不得謝。你媽都不見怪你,為什麼昨天你不讓送你到家呢?」小南道:「這也用得著問嗎?一個大姑娘,帶個大爺們回去,那多麼寒磣?」士毅道:「原來如此,我怕你不願意和我交朋友呢?」小南笑道:「什麼交朋友?你幹麼和我交朋友哇?」士毅道:「你窮,我也不闊,為什麼不能交朋友?」小南道:「不是那麼說?沒有男女交朋友的。」士毅道:「怎麼沒有?現在大街上走著。那一對一對的,不都是朋友嗎?」小南道:「那怎能比得?」她說了這句,看著士毅的臉道:「你住在哪兒?我還不知道哇。」士毅笑道:「你不問我,我告訴你有什麼意思呢?我天天到這裡來寫字,住在湖南會館,你若有什麼事要找我,儘管來找我,不要緊的。你今天要錢花嗎?」小南站著不走,用一隻腳在地上塗抹著,不答。士毅便將借了的錢,分一半出來,塞在她手上。她伸手來接的時候,士毅卻和她的熱手心碰了一下。未免站著,向她臉上呆看著,不知所云。小南抬起頭來,笑道:「你老看我做什麼?」士毅道:「不是呀!年輕輕兒的人,都愛個好兒,為什麼你就鬧得這個樣子,蓬頭散發,滿臉漆黑呢?」小南道:「撿煤核的姑娘,好得了嗎?」士毅道:「你不撿煤核,干別的行不行?」小南道:「我什麼也不會,幹什麼呢?」士毅看了她許久,卻點著頭嘆了一口氣道:「很好一個人,一點不想好。」小南倒也不見怪他這話,微微一笑地去了。

    不過,士毅口裡雖這樣勸她,心裡可又有一種別的見解,一個撿煤核的女郎,有什麼向上的能力?只要給她幾個小錢花,什麼事情也可以辦到。自己無非因沒有接近過異性,所以想和她接近。為了要接近她,當然希望她沒有什麼高尚的思想,只要她貪我幾個小錢得了。再說,她不過偷人兩塊煤,算不了有傷人格。這年頭偷賣祖國的,多著呢,誰不比我闊呀?有道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我為什麼想不開?他如此想著,不但不惋惜她,而且只管高興起來。這個姑娘,果然也就如他所料,到了次日他下工的時候,她又在路上等著。士毅是不必躊躇的了,就給了她一毛錢。這一毛錢,是預備自己做晚飯吃的,只好犧牲了。到了第三天,士毅卻掉了個槍花,向她道:「這幾天我還沒有發薪水,禮拜的那一天,我有錢,我帶你玩去。我還要買布給你做衣服呢。這兩天我每天給你十個銅子買東西吃,每天你在這裡候著我就是了。這幾天你不來,禮拜那天,我就不帶你去。」小南聽說禮拜多給她錢,就答應了。到了禮拜六這天,士毅和那曹老先生求情,說是要先支一月的工錢,制點衣襪,居然得著了。

    他幾年來,沒有在身上揣過十塊錢,現在突然囊橐豐滿起來,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一到了下工的鐘頭,便立刻走出大門來,心裡預算著,見了小南之後,立刻就上街去買東西、洗澡、理髮,買一件大褂,晚飯到小飯館子裡去。不!買一斤肉回去,自己紅燒著來吃。回回由水果店門口,看了那紅紅綠綠的鮮果,又放出一種清香。那點心店裡的裝潢,多麼美麗?醬肘店裡的熏滷雞鴨,多麼肥膩?往日由門口經過,不免吞下幾口饞涎,今天都該嘗嘗了。想著得意,低了頭只管向前跑,忽然自己的衣服被人拉住,回頭看時,小南站在身後笑道:「你跑什麼?人站在這兒,你也不看見啦?」士毅道:「我已經發了薪了,明天可足玩一氣,一早你就在鐵道上等著我,好不好?要不,今天我們找個地方去玩也好。」小南指著人家牆上的淡黃日光,道:「什麼時候了?回去晚了,我媽會罵我的。」士毅數了十個銅子,交到她手上,笑道:「好!你回去吧,你明天准能去嗎?」小南低了頭,卻答覆不出來。士毅道:「白天出來玩玩耍什麼緊?你撿煤核兒時候,不也是成天在外面嗎」小南道:「我怕碰到人。」說的這話,聲音非常之低微,幾乎聽不到。士毅道:「老早的去,一定沒有人的。」士毅口裡說著話,眼光不住地向路上兩頭看著,以免有人來往聽到。小南似乎看到了他這種情形,便走得開開的,才回頭看著道:「得啦,我們明天見吧。」士毅聽了她的話,既不便追求她,讓她就這樣走了,似乎又有什麼事,未曾交代一般,又在她身後,緊跟了大半截胡同,看看她要出口了,才喊道:「你別忘了呀。」小南迴轉身來,將頭點了兩點,然後出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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