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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如此想著,回頭看看慈善會裡,似乎沒有什麼事,依然就向那堆著煤渣的空場子裡走來。只走到一半,便遇到那個姑娘迎面而來,她不是往日那樣蹦蹦跳跳的樣子,手挽了個空籃,低頭走著,另一隻手,卻不住地去揉擦她的眼睛。士毅叫道:「這位姑娘,你這是怎麼啦?」那姑娘抬起頭來,似乎吃了一驚的樣子,她原不曾看到身邊有什麼人,及至抬頭,見是士毅,才微笑著道:「又碰見你了。」士毅道:「你又提了個空籃子回來,有誰欺負你來著嗎?」那姑娘道:「還是那個小牛子,盡欺侮人。」士毅道:「你沒有撿煤核回去,你媽不會罵你嗎?」姑娘道:「那也沒法子呀。」士毅道:「我幫你一個忙,給你幾個銅子兒,你去買點煤球帶回去,你干不干?」姑娘笑著,眯了眼睛望他道:「我為什麼不干?」士毅聽說,就在身上掏出一小截銅子,塞到手上。她一手捂了嘴,一手將空籃子伸著,讓士毅將銅子扔到裡面去。士毅不能一定把銅子塞到她手上,只好將銅子嘩啷一聲,向籃丟下去。在銅子落到籃子裡一聲響時,她就跟著一笑,然後向士毅道:「謝謝你呀。」士毅道:「假使你讓人家欺侮著,這點小事,我總可以幫你的忙。」那姑娘道:「你貴姓呀?」士毅道:「我姓洪,我老在這救濟會待著的。」姑娘道:「呵!你是這裡的門房呀?」士毅臉色沉了一沉,微笑搖頭道:「我不是在這裡做事,不過暫時在這裡借住罷了。你貴姓呢?」姑娘笑道:「我們這種人,還叫貴姓啦?別讓人家笑話了。」士毅見她駁了這人貴字,不知她是不肯說姓什麼呢,還是不在意?只好悄悄地在後跟著,不知不覺過了空場,繞了兩個彎,走進一個冷落的小胡同來。那小姑娘忽然掉轉身來,站住了腳,向他道:「嘿!你別跟了。」士毅又讓這姑娘攔住,算是碰了第二個釘子,也就只好廢然而返了。

    第三回 一念狂痴追馳篷面女 三朝飽暖留戀竊鉤人

    世人飲食之欲、男女之欲,本來不因為貧富有什麼區別,但是飲食男女這四個字,卻因各人的環境,有緩急之分。洪士毅現在的飲食問題,比較得是重要一點,所以他在碰了兩個釘子以後,也就不再想追逐那個撿煤核的女郎。過了兩天,那個老門房已經回來銷假,士毅也就要歇工回去,臨走的時候,老門房要他進去辭一辭各位先生。士毅本打算不去,轉念一想,認識認識這裡的先生們,究竟也是一條路子,假使這老門房有一天不幹了,自己便有候補實授的希望呀。

    如此想著,便和老門房進到辦公的地方,和各位先生們招呼一聲,說是要走了。其間有個曹老先生,說是士毅一筆字寫得很好,問他念過多少年書?士毅嘆口氣道:「不瞞老先生說,我還是個中學畢業生啦。窮得無路可走,只得給你們這位老工友替上幾天工,暫飽幾天肚子,有一線生機,我也不能這樣自暴自棄呀!」曹先生手摸了鬍子,連點幾下頭道:「窮途落魄,念書人倒也是常事,我們這裡倒差了個錄事,兩個月還沒有補上,你願干不願干?若是願干,一月可拿十塊錢的薪水,不過是吃你自己的,比當門房好不了多少,只是名義好聽一點罷了。」老門房不等士毅答應,便接著道:「謝謝曹老先生吧。他老人家是這裡的總幹事,差不多的事情,用不著問會長,他就作主辦了,你謝謝老先生吧!」士毅本來就沒什麼不願意,經不得老門房再三再四地催著道謝,只好向老先生連連拱了幾下手道:「多謝先生了。我幾時來上工呢?」曹老先生道:「我們這裡的事情,並無所謂,明天來上工可以,過了十天八天來也可以。」老門房又插嘴道:「就是明天吧,他反正沒有什麼事情,讓他來就得了,老先生你看看怎麼樣?」曹老先生微笑著點頭,只管摸鬍子。士毅覺得事情已經妥當了,很高興地就告辭而去。到了次日,一早的便來就職。往日由會館裡到慈善會來,都是悄悄地出門,心裡只怕同鄉猜著,依然沒有飯吃,是滿街找飯碗去了。

    今天出門,卻走到院子裡高聲叫道:「劉先生,我上工去了,等我回來一塊兒吃午飯吧。」他那聲音正是表示不到滿街去找飯碗了。事情大小,那都不去管它,只是有個很合身份的職業,很足以安慰自己了。他自己替自己宣揚著,也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快活,走到街上,只看那太陽光照在地上是雪白的,便覺得今天天氣,也格外可愛。大開著步子,到了慈善會,見過了曹總幹事之後,便在公事房的下方一間小屋子裡去辦事。其實這裡是窄狹,而又陰暗的,可是士毅坐在這裡,便覺得海闊天空,到了一個極樂世界,抄寫了幾張文件,也寫得很流利的,沒有一個錯字。雖然這不過十塊錢一個月的薪水,可是在他看來,這無異乎政客運動大選,自己當選了大總統,心滿意足,這地位已經沒有法子再向前進了。

    這樣的工作了一個星期,應該休息一天,會館裡許多青年職員,一早就走了。幾個候差的人,也各個出去,全會館竟剩自己一個人。現在已不是從前,用不著滿街去找皮夾子,也不能帶了錢滿街去花費!自己便懶得出去。在屋子裡寫了兩張字,又躺在床上翻了幾頁舊書,又搬出一副殘廢的竹片牙牌來,在桌上抹洗了多次,總是感覺得無味。直挨到五點多鐘,會館有人回來了,找著他們談些閒話,才把時間混過去。往日整日清閒,也無所謂。現在不過有了十幾天的工作,偶然休息一天,便感覺得清閒的時候,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事情才好。這個星期日子,算是過去了,到了第二個星期日子,早早的打算,自己可以風雅一點,花五分洋錢,買張公園門票進去玩玩。自己一個人,很快地吃過了午飯,匆匆地就跑到公園裡來。到了公園以後,繞了半個圈子,就在露椅上坐下,自己說是風雅也好,自己說是孤寂也好,決沒有人了解,覺得太無意味。看看遊園的人,男男女女,總是成雙作對,歡天喜地的。這種地方,一個孤零的人,越是顯得無聊了。但是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穿一件灰色的竹布大褂子,洗得成了半白色,胸面前和後身的下擺,都破了兩個大窟窿,打兩個極大的補釘,摸摸耳鬢下的頭髮樁子,大概長得有七八分長,自己雖看不到自己的面孔,可是摸摸下巴頦,胡樁子如倒翻毛刷一般,很是扎人。心想,這種樣子,還能和現代女人同伴遊園,那未免成了笑話。看看自己這種身份,當然還只有找那撿煤核女郎的資格,雖是碰過她兩個釘子,然而和她說話,她是答應的,給她錢,她也接受的,當然她還是可以接近的一個異性。這有什麼躊躇?慢慢去和她交朋友得了。

    他心裡如此想著,那位姑娘,是不能離開撿煤核的生活的,到了穢土堆邊,自然可以遇著她,所以徑直行來,並不考量,以為一到那裡,彼此就見面了。可是天下事,往往會和意見相左,那煤堆散亂著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就是不看見那姑娘,本待問人,又怕露出了馬腳,自己徘徊了一陣,不曾看人,那穢土堆上的人,倒都張望著自己,心裡一想,不要是看破了我的意思吧?於是一轉身待要走去,可是正要走去,土堆上的人,忽然哄然大笑起來。自己並不是向來的路上回去,這樣向前走,一定是越走越遠。然而很怕他們就是笑著自己,再要掉轉身,恐怕人家更要疑心,只得也就順了方向走去,在胡同里繞了個極大的彎子,才走上回途。正好在拐角上,遇到了那打那個姑娘的男孩子,便向他點點頭道:「你不去撿煤核?」孩子道:「今天有子兒,不干。」士毅前後看了看,並沒有人,才道:「原來你們不是天天乾的。那天和你打架的姑娘,她不來了,也是有子兒了嗎?」男孩子道:「誰知道呀?」說著,在黃黑的面孔當中,張口露出白牙來,向他笑道:「你打聽她幹什麼?你喜歡她呀。可是那丫頭挺不是個東西,誰也斗她不過。」士毅瞪了眼道;「你胡說!」男孩子聽說,撒腿就跑,跑了一截路,見士毅並不追趕,向他招著手道:「她到鐵路上撿煤塊子去了,他媽的,總有一天會讓火車軋死。」士毅道:「她撿我一樣東西去了,我得向她追回來。」那男孩聽說是向那姑娘追回東西來,他倒喜歡了,便道:「她就在順治門外西城根一帶,你去找她吧,准找得著。」士毅道:「她叫什麼名字?我怎麼叫她呀?」男孩子道:「我們叫她大青椒,你別那麼叫她,叫她小南子得了。她姓常,她爹是個殘疾,她媽厲害著啦,你別鬧到她家裡去。要不,怎麼會叫她大青椒呢?」士毅也懶得老聽他的話,道聲勞駕,徑直就出順治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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