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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正說到這裡,卻有兩輛穢土車子拉了穢土來倒。凡是新拉到的穢土,剛從人家家裡出來,這裡面當然是比較有東西可找,因之在場的人,大家一擁而上。那個小牛子要去尋找新的東西,也就丟了士毅,搶到那土車邊去,不管好歹,大家便是一陣搶。有一個年老的婦人,搶不上前,手提籃子,站在一邊等候,只望著那群搶的人發呆。士毅和那老婦人相距不遠,便問道:「一車子穢土,倒像一車子洋錢一樣,大家搶得這樣的厲害。」老婦人道:「我們可不就當著洋錢來搶嗎?」士毅道:「你們一天能撿多少煤核?」老婦人道:「什麼東西我們不要,不一定撿煤核。」士毅道:「爛紙片布片兒你們也要,那有什麼用處?」老婦人道:「怎麼沒有用呢?紙片兒還能賣好幾個銅子一斤呢,布片兒那就更值錢了。撿到了肉骨頭,洗洗刷刷乾淨了,也可以賣錢。有時候,我們真許撿著大洋錢呢。撿到銅子兒,那可是常事呀!」士毅道:「原來你們還抱著這樣一個大希望,新來的車子,為什麼大家這樣的搶?」老婦道:「這個你有什麼不明白?大家都指望著這裡面有大洋錢撿呢。」說著話,那一大車子穢土,似乎都已尋找乾淨,那個小姑娘手挽了籃子,低頭走了過來。她走路的時候,不住地用腳去踢撥地面上的浮土。看她的籃子裡時,已是空空的,沒有一點東西,因問她道:「你這籃里一點東西沒有,還不趕快去尋找嗎?」她將手上的籃子向空中一拋,然後又用手接著,口裡笑道:「那活該了。拼了今天晚上不吃飯吧,我不撿了。你瞧我的,我明天一早就來。」士毅道:「你家裡還有什麼人?什麼事不好干,為什麼幹這樣髒的事情呢?」那小姑娘道:「你叫我幹什麼?我什麼也不會幹呀。我們家不買煤球,就靠我撿,我要不撿,就沒有煤籠火,吃不成飯了。」士毅道:「你今天是個空籃子,回去怎麼交代呢?」那姑娘道:「挨一頓完了。」她說著話,慢慢地在煤灰的路上走著,現出極可憐的樣子。士毅一想,我說窮,挨餓而已。像這位小姑娘,挨餓之外,還是這樣的污穢不堪,可見人生混兩餐飯吃,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天色黃昏,穢土堆上的人,慢慢散去,他一人站在廣場中,不免呆住了。也不知站了多久,忽然一低頭,看見自己一個人影子,倒在地上。抬頭一看,原來自己身邊,有一根電燈杆,上面一盞電燈,正自亮著。電燈上層,明星點點,在黑暗的空中,時候是不早了,於是信步回到救濟會的門房裡去。過了兩天,那個老門房,依然不曾回來,自己當然很願意把這替工幹下去。而且混了許多日子,辦事的幾位先生,也很是熟識,比之從前一點攀援沒有,也好得多,所以在吃飽了飯,喝足了茶之後,心裡很坦然的,坐在門房裡,將幾張小報無意地翻著看看。這一天是個大風天,辦事的先生們,都不曾來,更閒著無事,感到無聊。走了出來,恰碰到那個小姑娘提了籃子,經門口走過去。她看到了,先笑問道:「先生,你住在這兒嗎?」士毅道:「我不住在這裡,我在這裡辦公。這樣大的風,你還出來撿煤核嗎?」那姑娘道:「可不是?家裡沒有得燒的,我不出來怎麼辦?」士毅道:「你家裡難道還等著撿煤核回去籠火嗎?那要是下雨呢?」姑娘道:「除非是大雨,要是下小雨,我還得出來呢。」士毅陪著她說話,不知不覺地就跟到了那空場上來。那姑娘今天算是梳了一梳辮子,可是額頭前面的覆發,依然是很蓬亂,被風一吹,吹得滿臉紛披,那一雙漆黑的眼珠,被風吹得也是半閉著,擁出很長的睫毛來,雖然她臉上弄得滿臉黑灰,可是在這一點上,依然可以看出她是個聰明女郎。她見士毅只管望了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低頭一笑。在這一笑之間,也發現了她的牙齒,倒也很整潔的。真不相信一個撿煤核的妞兒,有這樣一口好牙齒呢。士毅只管這樣打量,那姑娘卻不理會。

    今天大風,煤渣堆上,並沒有第二個人,只是這姑娘一人在這裡撿煤核。她見士毅老站著,便道:「我們是沒法了,這樣大的風,你站在這兒看著有什麼意思呢?」說話時,果然有一陣旋風突起,將那土堆上的煤灰,颳得起了一陣黑霧,把人整個兒的卷到煙塵里去。及至風息了,煙塵過去了,士毅低頭一看身上,簡直到處灰塵,身上幾乎像加了一件灰紗織的大褂子一般,覺得不便再在這裡,就拍著灰轉身走回慈善會去。可是他吹了這一身塵土,不但不懊喪,心裡竟得到了一種安慰起來。他心裡想著,在中學裡讀書的時候,看到書上報上的愛情作品,就為之陶醉,也總想照著書上,找一個女子,來安慰苦悶的人生。但是一個中學的學生,經濟學問,都不夠女子羨慕的,始終得不著一個女友。畢業而後,到了北平來,終年為了兩餐飯困鬥,窮到這個樣子,哪裡去找女朋友去?現在所遇到的撿煤核的姑娘,雖然是穿得破爛,終日在灰土裡,可是她並不怎麼下流,不免去和她交交朋友吧。我這樣一個穿得乾乾淨淨的,總比那些撿煤核的男孩、推土車的粗工人強得多,她當然是不會拒絕的。而且這種女子,她也不會知道什麼叫交朋友;哪個男子和她說話,她也不在乎。我假使和她混得熟了,勸她不要幹這個,在家裡光做一個女紅姑娘,也要比這樣乾淨得多了。

    他一個人這樣坐在門房裡想,身靠了桌子,雙手捧了頭,只管望著壁上。那壁上正懸了一張麵粉公司的時裝美女畫,自己對了那紅是紅白是白的美人臉想著,天下事,各人找各人的配對,才子配佳人,蠢婦就配俗子;我雖不是什麼才子,總也是個斯文人,要找女人,也要找美女畫上這樣的人,怎能夠那樣無聊,去找一個撿煤核的女郎呢?和那種撿煤核的女郎去談愛情,豈不是笑話嗎?還不如對了這美女畫看看,倒可以心裡乾淨、眼裡乾淨呢。吃了三天飽飯,我就想到男女問題上去,人心真是無足的呀,算了吧,不要提到這上面去了。自己對著美女畫打了個哈哈,也就不再想了。窗子外的風,帶著飛沙,呼呼又瑟瑟地作響,在一陣幻想之後,增加了自己無限的苦悶。躺在用木板搭的一張鋪上,伸了一個懶腰,就隨手向枕頭下掏索著。不料這隨手一掏,卻掏出了一本新式裝訂的書,翻著兩頁書看時,卻是一部描寫男女愛情生活的小說。書里描寫愛情的地方,卻是異常地熱烈,看個手不釋卷,整整地看了一晚上。

    到了次日,天色已清朗,自己不住地向門外探望,看看那位女郎可來經過?但是看不著那女郎,可是看著青年的男女,一對一對的過去。原來這附近,正有幾個學校,歡天喜地的活潑青年們,整對的沉醉在青春愛情里呢。抬頭看看,這大門外正有兩堵矮牆,圍著人家的一個花園,那垂著綠綠的楊柳,和成球的榆葉梅紅花,在人家牆頭上伸出來,表示那春色滿園關不住的情景。還有那金黃色的迎春花,有一個小黃枝,在一叢柳絲中斜伸著,點綴得春光如畫。自己在大門外徘徊了許久,看看天上的太陽,正暖烘烘的,向地面上散著日光,在陽光里吹著微微的東風,將那掌大的蝴蝶,由牆頭上吹來,復又折轉回去。只看它那種依依不捨那個花枝的情形,這樣好的青春,只是在窮愁孤獨里過去,這人生太無意味了。也不知是何原故,卻重重嘆了一口氣。在這時候,有個穿淡藍綢西式褂子的女生,露出兩隻雪藕似的手臂,手提了個網球拍子,笑嘻嘻地過去,只看她胸面前系衣領的那根紅帶子,飄搖不定,覺得青春少女是多麼活潑可愛?但是那位帶洋氣味的小姐,已經發現他在偷看,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而且偏過頭去,在地上吐了一下口沫。這不用說,那位姑娘是討厭他一個衣衫襤褸的人看她。自己不由得忿恨起來,心想,你穿著淺藍的衣服,飄著鮮紅的領帶,不是要人家看的嗎?窮人就這樣的不值錢?她送給別人看,就不讓我窮人看。其實你不過穿的衣服好一點。難道就是個天仙,滿身長了針刺,一看就扎我們的眼光不成?他於是回想過來,一個男子,如果要得著一個女子,還是向下面去看看的好。這樣說來,那個撿煤核的女郎,究竟是自己唯一的對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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