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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不多一會,朗山端了一瓦缽子飯來了,只看那蓋子fèng里,熱氣向外亂噴,那種白米飯的香味,直鑽到人家鼻子眼裡去。雖是已經吃了兩個饅頭,肚子裡有點東西了,可是聞到這種香氣,更引起胃欲。只見劉朗山將缽子蓋一掀,看到裡面松松的半缽飯,其白如雪,恨不得將瓦缽端了過來,一人獨吞下去,現在瓦缽子在劉朗山手裡,爭奪不得,便望了飯笑道:「這飯兩個人吃,怕是不夠吧?」朗山點著頭道:「我本來打算煮一餐飯作兩餐吃的,怎樣會不夠?」於是在床底下網籃里取出兩隻飯碗,盛了飯放在桌上。他因自己一雙筷子被士毅占了,由網籃里找到桌子抽屜里,更由桌子抽屜里,找到書堆里,為了一雙筷子,找了許久的工夫。士毅在人家主人翁未曾來吃的時候,又不便先吃,只好瞪了兩隻眼睛,望著這一大碗白米飯發呆,好容易把筷子找來,才開始吃飯,士毅便是不吃菜,這飯爬到口裡去,也就香甜可口,三下兩下,把一碗飯就吃了下去。及至吃著只剩碗底下一層飯粒的時候,看看劉朗山還有大半碗不曾吃下去,未免太占先了,只得將筷子挑了飯粒,兩粒三粒地向嘴裡送去。郎山將自己一碗飯吃完,才看到他碗裡也沒有了,便道:「你就夠了嗎?可以再盛點。」士毅本是要搶先盛飯的,等著人家說了這句,倒反是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我差不多了,給你留著吧。」朗山道:「我哪吃得了許多?你還來半碗吧。」士毅手裡拿著碗躊躇著,自己問自己道:「再來半碗,好嗎?就來半碗吧。」於是用鍋鏟子在飯缽子裡剷出兩鏟飯來。但是在飯碗裡按了兩按,使得只像小半碗的樣子。偷眼看著劉朗山,人家倒是不曾留心。
將饑荒了一天的肚子充實起來,也不知是何緣故,就有了精神。幫著劉朗山收去碗筷,泡了一壺茶,就在燈下閒談。他嘆了一口氣道:「今天幸得劉先生救我一把,度過了這個難關,明天我早早地起來,可以飽了肚子去另想法子了。」朗山道:「當然,你今天晚飯沒著,明天一早,那裡就有早飯吃?不過到了明天早上再去尋早飯吃,那不覺得遲了嗎?」士毅道:「我這一個多月以來,總是吃一餐想一餐的法子,哪有預先想了法子管幾餐的能力?」朗山道:「這的確是個困難問題,一個人吃上餐愁著下餐,吃下餐又愁著上餐,哪裡能騰出工夫去找事業?若說明天這兩餐飯的話,我倒有法可以給你找一條路子,只是我不便開口。」士毅道:「這是笑話了。你給我想法子,又不是你要我給你想法子?為什麼不便開口呢?」朗山道:「這自然有個原因的,我說出來了,去不去在乎你,你可不要說是我侮辱你。我今天下午到慈善救濟會去,那裡有個老門房病了,打算請兩天假休息休息,一時找不著替工,和我商量,要我們這長班介紹一個人。假使你願去的話,不必告訴長班了,你就拿了我一張名片去。那會裡是供膳宿的,你要去了,除得了替工的報酬而外,還可以解決幾天的伙食問題。就是一層,這門房兩個字不大受聽。」士毅道:「事到於今,還管什麼名字好聽不好聽?就是當聽差,我也願意干。」朗山道:「你只管去,會館裡我替你保守秘密。」士毅道:「也無須吧?窮到這種樣子,我還能愛惜名譽嗎?」朗山道:「你只不過受一時之屈,難道你一輩子都是這樣潦倒?這個時候不愛惜羽毛,將來也許會受累的。」士毅也沒有說什麼,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當時談了一會,覺得明天有了吃飯的所在了,心放寬了,自去睡覺。朗山拿了一張名片交給他,上面只寫明是同鄉洪君,並不提他的名字。士毅將名片揣到身上的時候,臉上也就情不自禁地發燒了一陣。朗山看到,也暗暗的為他叫了幾聲屈。
到了次日清晨,士毅用涼水洗了把臉,拿了劉朗山給的那張名片,就到慈善救濟會來。這救濟會的老門房,今天是更覺感到不適,士毅遞了名片給他,他一看士毅,並不是個油腔滑調的人,倒也很樂意,就引了他到辦公室去,和幾位辦公先生見了一見,聲明找了個替工來。士毅對這種引見,當然是引為一種侮辱,在迫不得已之下,只好是不作聲。出來之後,老門房將應辦之事,交代了一遍,自回家休息去了。凡是慈善機關,要認真辦起事來,也許比郵政局收發信件還忙。可是要不認真呢,也許像瘋人院門口一樣,不大有人光顧。所以土毅在這裡守著門房,除每天收下幾封信,遞一兩回見訪的名片而外,簡直是坐在這裡等飯吃。替了兩天工以後,肚子飽了,當到夕陽西下,看看沒有什麼人的時候,也就走出門來閒望。
在這大門外,向東一拐彎的地方,有一片大空常空場的盡頭,乃是一個臨時的穢土堆。這穢土是打掃夫由住戶人家搬運出來的,那裡面什麼髒東西都有,大部分卻是煤渣。不必到前面去,就可以聞到一種臭味。這雖說是個臨時土堆,大概堆積的日子也不少,已經有一二丈高了,在那土堆上,有一群半大男女,各人挽著個破籃子,或跪或蹲,用手在土裡爬弄,不住地撿了小件東百,向籃子裡扔進去。士毅常聽到人說,北平有一種人,叫撿煤核兒的,就是到煤渣堆里,將那燒不盡的煤球,敲去外層煤灰,將那燒不透的煤球核心,帶回家去燒火。這是一種極無辦法的窮人一線生路,大概這都是撿煤核的。這種工作,卻也沒有看過,自己和這種人也隔了壁,何不上前看看?於是背了兩手,慢慢走到穢土堆邊來。那土堆大半是赭色的煤灰,可是紅的白的紙片,綠的青的菜葉,腥的蝦子殼,臭的肉骨頭,以至於毛蓬蓬的死貓死耗子,都和煤灰卷在一處。那些撿煤核的人,並不覺得什麼髒,腳踏著煤渣土塊亂滾,常常滑著摔半個跟頭,各人的眼睛如閃電一般只隨著爬土的手,在髒東西里亂轉。這裡面除了兩個老婦人,便是半大男女孩子,其間有個小姑娘,在土裡不知尋出了一塊什麼東西,正待向籃子裡放下,忽然有個男孩子走過來,奪過去,就向籃子裡一擲,那小姑娘叫起來道:「你為什麼搶我的?」便伸手到他籃子裡去搶。兩人都是半蹲著身子的,那男孩子站起身來,抓了姑娘的手,向外一摔,在她胸前一推,這姑娘正是站在斜坡上,站立不穩,人隨著鬆土,帶了籃子,滾球也似地滾將下來。在堆土上一群男女,哄然一聲,大笑起來。這姑娘倒也不怕痛,一個翻身站了起來,指著那男孩子罵道:「小牛子,你有父母養,沒有父母管,你這個活不了的,天快收你了。」說著說著,她「哇」的一聲哭著,兩行眼淚一同落了下來。
士毅看這姑娘時,也不過十六七歲,一身藍布衣褲,都變成了半黑色,蓬著一條辮子,連那頸脖子上,完全讓煤灰沾成一片,前額也不知是梳留海發,也不知短頭髮披了下來,將臉掩著大半邊。藍褂於的袖頭很短,伸出兩隻染遍了黑跡的手胳臂,手理著臉上的亂發,又指著那男孩子罵一句。她原提的籃子,現在倒覆在地上,所有撿的東西,都潑翻了。那土堆上的人,除了那兩個老婦人而外,其餘的人,都向著她嘻嘻哈哈的笑。士毅看了,很有些不服,便瞪了眼向那土堆上的男女孩子們道:「你們怎麼這些個人欺侮她一個人?」那些土堆上的男女孩子,便停止了工作,向他望著。那個搶東西的小牛子,也瞪了眼答道:「你管得著嗎?」士毅道:「我為什麼管不著?天下事天下人管。」說了這話,用手卷了袖子,就擠上前去,看看腳踏到土堆邊下,那個小牛子,放下手提籃子,跳下土堆來,身子一側,半昂著頭,歪了脖子,瞪了眼道:「你是大個兒怎麼著?打算動手嗎?」說了這話,就用兩雙手一叉腰,一步一步地向前橫擠了過來。士毅正待伸手打他時,那個小姑娘卻搶了過來,橫攔著道:「這位先生,你別和他一般見識。」於是又用手推那個男孩子道:「你不屈心嗎?你搶了人家的東西,還要和勸架的人發狠。」土堆上兩個老年婦人,也站起身來道:「小牛子,你這孩子,也太難一點,成天和人打架,告訴你媽,回頭不摻你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