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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19 作者: 張恨水
他是上午出來的,既不曾吃喝,又走了許多路,實在睏乏。無精打采地走著,一陣鑼鼓聲,傳入他的耳鼓,正是到了一家戲館前。他忽然一個新思想,連帶著發生出來,在娛樂場中的人,銀錢總是松的,雖不會丟皮夾子,大概落幾個銅子兒到地下來,絕對是不能免的。那末,我到裡面去裝著尋人,順便拾幾枚銅子回來,也可以買個冷饅頭吃了。如此想著,舉步就向戲館子裡走來。北平舊戲館的習氣,觀客不用先買票,儘管找好了座位,自己坐下,然後有一種人,叫著看座兒的,自來和你收錢。洪士毅倒也很知道這規矩,所以坦然地向里走。可是當他到了裡面,早見烏壓壓的樓上和池座,坐滿了人。池座後面沖門口,堆了一群站著的人。這種人叫聽蹭戲的,就是當戲館子最後兩齣戲上場的時候,看座人門禁鬆了,便站在這裡,不花錢聽好戲。若說他,他就要看座的給找座位。這時當然找不著,真找著了,他說位子不好,可以溜走。這種人已成了名詞,自是無法免除。洪士毅這時走來,也就成了聽蹭戲的。不過他的目的,並不在戲台上,只是注意地下,那裡有落下的銅子沒有?這裡是座位的最後面,當然是看不見的。他於是東張西望,裝成尋人的樣子,向東廊下走來。事情禁不住他絕對用心,在最後一排上,有個空座位,在扶手板上,正放著一疊銅子,並無人注意。心裡想著,最好冒充那個看客,就在那空椅子上坐下。假使坐下了,可以大大方方的,把那一小疊銅子,攫為己有。如此想著,回頭四周看了看,覺得觀客的眼光,都注she在戲台上,並沒有望到自己身上來的。膽大了許多,便向那空位子上走來。那空位子,正是第一把椅子,並不需要請別人讓坐,自己一側身子,就可坐下去。然而正當他身子向前移了一移的時候,哄天哄地一聲響,原來是台上的戲子賣力唱了兩句,台下的觀容齊齊地叫了一聲好。士毅倒嚇了一跳,莫不是人家喝罵我?身子趕快向後退著。及至自己明白過來,加了一層膽怯,就不敢再去坐了。不過自己雖不上前去坐,但是那一小疊銅子,看過了之後,始終不能放過它,遙遙地站著,只把眼光注視在上面。不過自己心虛,恐怕老注視著那銅子,又為旁人察覺,因之低了頭,只管去看地下。注視了許久,卻看到附近椅子腳下,有個紙包,那紙包里破了個窟窿,露出一個麵包來。他肚裡正自餓著,看了那麵包之後,肚子裡更是不受用,只要一彎腰,那麵包就可以撿到手裡,於是將腳移了一移,待要把麵包撿起來。但是要想得麵包的心事,終於勝不過害臊的心事,身子已蹲下去,眼睛還不住向四周觀望。恰是有位看座的,口裡嚷了起來道:「道口上站不住人,諸位讓開點。」他的手,離著那麵包,還有二三尺路,但是要縮回來,人家也會知道的。於是生了個急智,只當要整理襪子,用手摸了幾下。好在看座兒的並不注意,然後才抬起身來,向後退了幾步,依然擠到聽蹭戲的一塊兒去。不過他那雙眼睛,還是遙遙地看到那空位子上去。心裡可就想著,只要散了戲,大家一窩蜂的走開,就可以搶步上前,把那疊銅子拿過來。只是他越盼散戲,這戲台上的戲子,唱得格外起勁。待要到別地方去繞個彎子再來,又怕就在那時散戲,機會又丟了。滿戲館子的人,都在高興看戲,只有他反過來,恨不得立刻戲就完了。兩隻腳極力地踏著地,地若是沙質的,真可以踏下兩個窟窿會。這個原因,固然是為了著急,也是為了要忍住肚子裡的餓蟲。同時身上的大汗,如雨般地下來,頭腦都有些發暈了。這種難受之處,心中當然是不可以言語形容。但是在看到那椅腳麵包之後,又發現了那裡還有幾個銅子,若是扶板上的銅子撿不著,地下幾個銅子,總是可以撿來的,那也可以買點東西吃了。忍著罷,再過一小時就好了。在他這樣十分著急的時候,也就向戲台上看看。好容易熬到看客紛紛離座,都向外走,秩序紛亂起來。趁了這個機會,連忙就向人叢中擠了進去。但是他向里擠,觀客們卻向外擁,待他到了不受擠的所在,回頭看時,滿池座人快要散光了。也有人很注意他,散了戲都向外走,怎麼他單獨向里走呢?他也怕人注意此層,於是裝出找人的樣子,四周看看,也向外走,只是腳步走得非常之慢。到了那個放銅子的位置邊,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銅子竟放在扶手板上,沒人拿走。這廊子裡的人都走空了,只有他一個人在這裡。這些錢,可以大大方方揣到袋裡來的了,於是走上前,便去拿那銅子。豈知天下真有那樣無巧不巧的事?當他伸手去拿的時候,不先不後,桌子底下卻伸出一隻手來,把銅子拿去。低頭看時,一個人拿了掃帚,彎腰掃地,順便將錢拿去。不用說,他是這戲館子裡人,無法可以和他計較的。這筆錢拿不到,記得那椅子下,還有幾個銅子,一包麵包,倒可以小補一下,便低頭走過去。然而那邊地上已掃得精光,分明是這個掃地的搶了先了;椅子外面,有條大毛狗,嘴裡銜了一大塊麵包,坐了抬著頭,向人只管搖尾子。他看見了,恨不得一腳把狗踢個半死。可是看客雖走了,樓上樓下,正還有戲館裡人在收拾椅凳,自己如踢了狗,又怕會惹下什麼禍,抬著肩膀,搖了幾搖頭。幾個收拾椅凳的人,見這位觀客,獨留沒走,都注意著他。他向地下望著,自言自語地道:「倒霉!把皮夾子丟了,哪裡去找呢?沒有沒有!」一面向地上張望著,一面向外走,這才把難關逃脫出來了。
第二回 躑躅泥中謀生憐弱息 徘徊門外對景嘆青春
那個洪士毅滿街想拾皮夾子,未得結果,倒向旁人撒謊說是他丟了皮夾子。他那樣撒謊,逃出戲館子之後,心裡又愧又恨,自己這樣一個男子漢,什麼掙錢的本領沒有,只想撿現成的便宜,可是今天在戲館子裡坐包廂聽戲的人,未見他的本領就能高過於我?你看他們吃飽了無可消遣,就以聽戲來消磨光陰,我想在椅子下面撿兩塊不要的麵包吃,都會讓狗搶了去,這個不平的世界,真該一腳把它踢翻過來。
一人氣憤憤地走回會館,在床上躺著。可是生氣儘管生氣,肚皮里一點東西不曾吃下去,餓得很是難受,天色已晚,想出去找人借個十吊八吊,恐怕也不可能。半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時,屋子外有人問道:「士毅,你又在發牢騷嗎?」士毅聽那聲音,正是劉朗山先生,自己常得人的好處,今天沒法,本又想向他找些吃的,只是不好開口。現在他既是問起來了,倒是一個機會,便答道:「唉!我哪敢發牢騷?不過我嘆息我這人太無用,五尺之軀,竟是常常為吃飽發生了問題。」劉朗山道:「你不要發愁,到我屋子裡來坐坐,我們在一處吃晚飯。」士毅道:「我老吃劉先生的,真是不過意。」他口裡說著話,人可是走了出來。劉郎山道:「我也沒有什麼好東西給你吃,無非多添一雙筷子,沒關係,沒關係。」他說著話,已向屋子裡走去。
士毅跟到他屋子裡,桌上已點了一盞煤油燈,燈光下正摞著兩本木版刻的醫書。旁邊一張舊茶几上,放有兩隻菜碗,一大碗白菜煮豆腐,又是一碗醬蘿蔔,碗邊下放了兩個大冷饅頭,立刻覺得口裡饞涎飽滿,咕嘟一聲,吞了下去。劉朗山道:「大概你是很餓了,你可以先把那兩個饅頭吃了,我還煮了飯,回頭我們再吃飯。」士毅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將桌上那本醫書拿到手上,隨便翻了兩翻,答道:「等一會兒,我們一同吃吧。」劉朗山將桌子上的筆硯紙件,歸攏著放到一邊,將兩碗菜放到桌上,便將兩個饅頭塞到他面前來,笑道:「你吃吧。你知道我的脾氣,我是不虛讓的。」說著,又拿了一雙筷子,遞到他面前。士毅胃裡,差不多要餓得冒出火來,現在饅頭、菜都在面前,怎能還忍住不吃?先且不扶筷子,只將饅頭拿到手上,轉著看了一遍。朗山道:「你實在不必客氣,先吃好了。一個人最怕是飽人不知餓人飢,你看我,可是一個能幫助朋友的人?也就無非是知道你的境遇太壞罷了。」士毅聽到人家如此說了,再要虛謙,便是無味,於是將饅頭送到嘴裡,咬了一口。可憐這口裡今天還不曾有固體東西送進去,於今吃起來,也來不及分辨這是什麼味,馬上就吞了下去。一個饅頭吞下之後,這胃裡似乎有種特別的感覺,可是也形容不出是舒服還是充實?似乎那向上燃燒的胃火,降低了好些。這個饅頭,既是吃了,那放在桌上的一個,當然也不必再擱置了。朗山道:「怎麼飯還沒有端來?我去看看。」他口裡說著,人就走了出去。這屋子裡,便只剩了洪士毅一個人,對了桌上兩碗菜。雖然沒有嘗到菜是什麼味,但是白菜煮豆腐那股清香,可不住地向鼻子裡送來,情不自禁地扶起筷子,就夾了一塊豆腐送到口裡去。在吃過冷硬且淡的饅頭之後,吃了這有油鹽的菜,非常之好吃;吃了一下,又伸筷子去夾第二下,只是怕主人翁會來,趕忙將嘴裡的菜吞咽下去,就按住了筷子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