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2023-09-27 14:59:04 作者: 張恨水
    原來今天的陰霧特別濃厚,仿佛是遮上了夜幕。他的計劃,原來也就是 如此,越是陰暗的天氣越好,這又可以代他臉上裝了一層暗影。他將荒貨攤 上買來的一副接腳眼鏡,自衣袋裡取出。向眼上罩著,自己鼓了十二分的勇 氣,向那塑像展覽會走來。遠遠看到那高聳的樓房之外,有一幅長可兩三丈 的紅布。橫列廣場的上空。上面寫著白字:丁古雲先生遺作展覽會。會場門 口,交叉著國旗。其下又橫了一幅紅布,寫著展覽會場四個字。也不知是丁 古雲號召的力量,也不知道是丁執戈號召的力量,那進會場去的人,正是三 三兩兩,牽連不斷。他走到門口,見攔門廊放了一張長桌子,上面放了筆硯 和簽名簿。兩個穿著西服的年輕人,散坐在旁邊椅子上,正照料入場的人。 丁古雲悄悄地由椅子邊擦過去。偏是一個年輕人看到,用了很粗暴的聲音問 道:「幹什麼的?」丁古雲看他時,站起來瞪了兩隻眼,頗不客氣。因道: 「我要到會場裡去參觀參觀,要入場券的嗎?」那人翻了眼向他周身望著, 因道:「你也要參觀?」丁古雲笑道:「先生,你不要看我穿這一身破舊, 我也是個藝術信徒。」正說到這裡,出來一位黑胖面龐的青年,穿著一套青 呢中山服。在畢挺的腰幹上,透著壯健,丁古雲雖罩在黑眼鏡里,然而會場 里,四處電燈通明,他已看出了那是他兒子丁執戈。他不覺得周身麻木一陣, 像觸了電似的,立刻把頭一低。丁執戈笑問那人道:「什麼事有了爭執?」 那人笑道:「這個白胡老頭子,他也要進去參觀。他自己還說是藝術的信徒 呢?你看他臉上,又是疤,又是癬,又是橡皮膏藥,弄得怕死人的。」丁執 戈笑道:「那倒不然,好藝術的人,也不一定每個人的臉上都擦著雪花膏。」 便向丁古雲點個頭道:「老人家,你多大年紀了?」丁古雲依然不敢抬頭, 右手伸出大拇指,中指,食指,分了叉伸著,比著一比。丁執戈道:「呵! 七十歲了。難得難得!請進請進。」說著,便在前面引路,將他引進會場來。 丁古雲看時,這展覽場在一個極大的禮堂里,布置的人,卻也煞費匠心,用 了許多高低方圓的桌案茶几,在四周間雜的陳列著。每一張桌子和茶几,都 陳列著一項作品,作品旁邊,或配上一個小盆景,或配上一小瓶花,使每個 這作品,陳列得不至單調。在那正中的禮堂台上,正擺了一張長桌子,用雪 白的桌布將桌面罩了,上面大小陳設了兩尊偶像。這偶像便是丁古雲得意之 作,塑著自己的半身像。那一尊大的,是放在自己工作室里的。旁邊配著一 只大瓷盤子,裡面放了六七個大佛手,那一尊小的,是自己送給某大學陳列 的,也是那幾位不滿意自己的學生,演了一幕迎神喜劇,送回寄宿舍的。旁 邊配了個瓷瓶子,裡面插了一束紅梅花。丁先生對於這種香花供奉的待遇, 一見之下,心裡實在受著極大的衝動,在丁執戈的引導後,身子聳了兩聳, 更向後退了而走。丁執戈一回頭,看到他更退得遠些,便點了個頭道:「老 人家,你過來看,這兩尊偶像,就是這位丁老先生自己的塑像,是多麼慈祥, 是多麼莊嚴?又是多麼靜穆?」丁古雲在他這每一句誇張中,都覺得身子顫 動一下。但他極不願這種震動,在形態上表現出來。因之在臉上極力的放出 一種欽敬那偶像的微笑。但他相距著丁執戈,總還有五六步路。丁執戈很可 憐這位老頭的畏縮情緒,近前一步,向他點了頭道:「老人家,我告訴你, 這偶像就是我的……」這話未曾說完,忽見一個穿西服的人,老遠的走了過 來,昂著頭道:「丁先生,丁先生,這裡有人要和你談話。」這一句丁先生 已是嚇得丁古雲心裡亂跳。而偏偏這個人,卻向自己面前直奔過來,這更讓 他心慌意亂,不知道怎樣是好。隨在這個西裝之後的,乃是一個艷裝少婦。 這天氣還不算十分冷,她已穿了一件海勃龍的大衣。在那大衣下面,露出一 截桃紅色的綢袍子,用白色的漏花辮子滾了邊,頭髮前半截,蓬鬆了個螺峰, 後半截燙了幾綹長的螺旋紐披在肩上。她手上提了一隻朱漆皮的大手提包, 鍍銀鎖口與鍍銀鏈子,明晃晃地。那鵝蛋臉上的胭脂,抹得很濃,越襯出一 雙睫毛簇擁的點漆眼珠。丁老先生雖然已變為了活死人,然而他的記憶力, 還依然存在。在展覽室的燈光下,他認得這個女人,正是騙去自己三十餘萬 元公款的藍田玉小姐。他一見之下,心裡頭一股股怒火,由體腔直奔上了腦 門子。兩隻被眼鏡擋住了的眼珠,幾乎由眼眶裡突出來。遍身的肌肉,都在 發抖,他有一句話,在胸口裡要碰出來,暗下喊著,這就是女騙子藍田玉呀! 然而他同時看到自己的兒子正站在那裡和她說話。若把她的真面目揭破了, 自己的真面目,也必然揭破。一個掛有民族英雄名譽的師長,就在他老子的 遺作展覽會上,也就在那莊嚴慈祥的偶像下,發現了他老子還活著,而且是 個偽君子,這給予這軍人神聖的榮譽上,要塗上一層腥臭的黑墨。這個遺作 展覽會,也必然成了笑話製造所。正想到了這裡,抬頭見對面白粉壁上,有 兩張偶像的標語。一副上寫著:民族至上,國家至上,一副上寫著:有錢出 錢,有力出力。他繼續的想著,這個展覽會,是丁執戈要完成他父親之志, 賣了這些作品,作勞軍獻金之用的。把自己當個死人,由負著聲譽的師長來 舉行,這成績一定很好的。若是戳穿了這個紙老虎,丁古雲的作品會不值一 文,那就是把這個很有意義的展覽會,也根本取消,而傷透丁執戈的心。為 公為私,那是都不許自己和藍田玉一拼的。在這樣幾分鐘的工夫,他心裡翻 來覆去,轉了好些個念頭。而丁執戈已引著那個西裝少年和藍田玉走到偶像 台前來。他指了那偶像道:「這就是丁老先生的塑像,他在這像上,表現出 了他內心的思想。」那個西裝漢子問道:「這兩尊偶像,原來是非賣品。但 有哪個看得中意,願出一萬元的時候,我就讓一尊給他。為了獻金的數目, 可以更多一點,我是可以犧牲成見的。柴經理,你可以……」藍田玉插嘴道: 「可以的,我們願意出一萬元買那一尊大的偶像。既幫助了丁師長,我們也 得著一項超等的藝術品。」丁執戈笑著向她點了個頭道:「柴夫人這樣慷慨, 我感激之至。」那西裝漢子笑道:「我原來沒有這個力量。但是我太太這樣 說了,那我就勉力從事。我身上沒有許多現款,開一張支票,可以嗎?」丁 執戈道:「當然可以,就是柴經理先付一些定錢,也可以。」柴經理笑道: 「反正遲早兩三日就付清的,又何必費兩次手腳,我就來開支票給你。」說 著,他就走向定作品的桌案邊去。他和藍田玉由丁古雲身邊,繞了路走向那 邊,丁古雲將身子退後了一步,不敢去看她,把頭低了。但覺得一陣濃厚的 香氣留在身子周圍。丁執戈對這個湊成義舉的柴夫人,是不能不跟了去敷衍 一下,也隨著走了去。走時,還向丁古雲點個頭道:「老人家,你自由的參 觀吧。」丁古雲是什麼也不能說,只睜眼遙遙的看了他們在那邊簽支票。心 想,這個傢伙,支票帶在身上跑,真有錢。就在這時,只見田藝夫陳東圃王 美今三個人,由旁邊休息室里走出來。田藝夫先呵喲了一聲道:「藍小姐, 藍小姐,久違啊!」於是他們在那桌子邊一一的握著手。田藝夫笑道:「我 聽說有人出一萬元定了這尊偶像,特意出來看看,原來是你。好嗎?」藍田 玉笑道:「托福!我們在仰光,有所頗好的房子,外子他要買些藝術品去點 綴點綴。啊!田先生,我正在昆明看到夏小姐的。我們結婚,她還是來賓呢。」 田藝夫搖著頭笑道:「不必提她了。我們一個窮畫匠,她早已忘了我了,應 該結了婚吧!」藍田玉道:「聽說和一個汽車公司的經理很好。」說著,她 向陳王兩人望著笑道:「陳先生王先生好?」陳東圃淡笑了一笑。王美今道: 「總算沒有像丁先生一樣飲恨千古。」藍田玉笑道:「客氣客氣。」她扭過 頭去向丁執戈道:「我們也許明天一早要飛昆明。假如我們走了的話,閉會 以後,就請把作品送到航空公司,我們會收到的。」丁執戈答應了一聲好。 她向在面前的人,點頭說了一聲再見,挽著那西裝漢子的手臂就走出去了。 田藝夫叫起來道:「她嫁了這個有錢的。門口那輛漂亮的藍色汽車,是她的 了。她有這樣的好結果,也就怪不得姓夏的那個女人和汽車公司經理很好 了。」丁執戈道:「她是什麼人?」陳東圃道:「不相干,是王先生一個窮 學生罷了。」丁執戈笑道:「作晚輩的要說一句老氣橫秋的話了。有道是『各 有因緣莫羨人』。各位的精神,寄托在藝術上,純潔高尚,比寄托在女人身 上,那就好的多。有錢算什麼,人死了錢都是人家的。只有建功立業的人, 可以千秋。先父一生,他就是把精神寄托在藝術上,有許多人欣慕他呢。」 丁古雲在屋子那邊聽了這些話,他又覺得心裡有一陣酸痛。正因為陳東圃幾 個人都把眼光看了自己,不敢再留戀了,低了頭,悄悄的由出場門溜了出去。 他一路想著,是啊!「各有因緣莫羨人」。我恨她幹什麼?我又欣慕幹什麼? 她死了,不過是一堆黃土。我死了,我是個大藝術家,這展覽會就是個老大 證據。我兒子是個抗戰英雄,我是抗戰軍人之父。我雖完了,我成就了我的 兒子,我的兒子那樣年輕光明的前途,正不可限量呢。我也許還不至於名隨 人亡。我兒子呢?他有那個志氣,他可以千秋。我的舉動沒有錯!他照此想 著,心裡坦然了,走到街上,覺得所見的東西比來的時候,都分外的有生氣。 越發是坦然的看看重慶之夜。轉了兩個彎,走到一所新開的大酒家門首,有 兩個窮老兒在爭吵,一推一讓,碰了他一下,他一個不留神,向後倒坐著, 落在水泥路面上,只聽到嘩啦一聲,站起來看時,那件舊棉袍下半截,橫短 了一條大fèng。丁古雲不曾開口,第一個老兒叫道:「好,你把人家衣服撕爛 了。你要賠人家。」第二個老兒道:「管我什麼事!是他自己跌爛的。」丁 古雲扯過衣後襟,抖了兩抖,慘笑道:「聽你二位說話,都是下江口音,那 境遇也和我差不多。我自認倒霉,不必吵了。」第一個老兒道:「你不吵, 我還要和他吵呢,我們要打官司。」正說著,一輛藍色汽車停在面前,車門 開了,柴經理牽著藍田玉的手走下車來。柴經理站著望了道:「三個窮老頭 子吵什麼?」第一個老兒指了第二個老兒道:「我撿了一張十元的鈔票,這 個窮瘋了的老傢伙眼紅,要分我的。」指了丁古雲道:「他自己跌破了衣服。 這個老傢伙叫我賠他。」藍田玉笑道:「十塊錢,小事一件,吵什麼呢。說 著,將手提包由脅下取出,刷的一聲,扯開皮包口上的銀鎖鏈。取了幾張十 元鈔票在手。向第二個老頭子問道:「鈔票分了沒有?」他道:「我撿的錢, 分什麼?」她笑道:「就算你的。你拿去吧。」向第一個老頭子道:「各有 各的命運,你不必分他的。我送你十塊錢。」說著,掀了一張鈔票交給他。 又指了丁古雲道:「這個白鬍子老頭,滿臉是傷,衣服又破了,怪可憐的。 喂!老頭,我送你二十元。」在一陣香風中,走向了丁古雲面前,她左手夾 了皮包,右手將拿著的鈔票,向丁古雲的手裡一塞。笑道:「這老頭子發楞 幹什麼?」丁老先生垂了兩手站著,正是呆了作不得聲,鈔票塞在他手上, 他始而還沒有感覺到。及至藍田玉轉身走了,他才醒悟過來。望了她時,她 正挽著那柴經理的手,笑嘻嘻地,同走進大酒家。他拿了鈔票在手上看了一 看,自言自語的笑道:「她很慷慨,也很慈悲。」正說著,街上哄然一聲, 原來是停了電,街上人一陣喧嚷。滿街正不曾預備其他燈燭,立刻眼前一片 漆黑。他就在這黑暗中,摸索的走回了旅館。第二日在雞叫聲中,他提著小 包裹離開了小旅館。走到江邊,天色已經微明,上下游的山影,在薄霧中露 出了幾帶黑影。抬頭看時,一架巨型郵航機,飛入天空,鑽入山頭上的雲霧 叢里。心想,這是藍田玉和她新的丈夫回仰光去了吧!再看看江灘碼頭邊, 停著一隻小輪船,離開重慶的人,紛紛向那船上走。便向天空點個頭道:「再 見吧,藍小姐!我也有我的出路。仰光不一定是天堂,我去的城市,也不一 定是地獄。」說畢,他提了包裹,一步一步,走向水邊,去登那走上水的輪 船,到他所要到的地方去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