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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04 作者: 張恨水
    第二十四章  各有因緣莫羨人

    在這個水碼頭上,住到三十天之後,丁古雲帶的幾百元鈔票,已經花光 了。而在這三十天之內,他雖晝夜的想著解救之法,也正和他收著的鈔票一 般,越想越少,因為在報上看到,朋友已經在重慶和他開過追悼會了。在他 用到最後五十元鈔票的時候,他覺得不能坐以待斃,就離開了這水碼頭,走 到鄰近一座大縣城去。那時,拍賣行之開設,已傳染到外縣,他把身上這件 大衣,現價賣給拍賣行,按著當年的行市,得了八百元。拿了這八百元,再 離開了這個縣城。因為這裡到重慶太近,下江人太多,識出本來面目,是老 大的不便。但這時生活程度,已經在逐日的增漲,八百元的旅費,在一個月 後,又用光了。他身上作的那套西服,還不破爛,又向所到的城市拍賣行里, 將西裝賣掉,買了一件青布夾袍子穿著。而身上殘留下的,卻只有二百元了。 他住在一家雞鳴早看天式的小客店裡,吃著最簡單的兩頓飯,加上旅店費和 坐茶館費,每天還要十五元開銷。他終日想著,這二百元又能用幾時呢?用 完了,就不能再向拍賣行想法了。這一日,他徒步到河邊,在一家小茶館的 茶座上,獨捧了一碗茶,向著河岸上出神。他看到碼頭上的運夫,光著肩膀, 流著汗,抗抬著貨擔來去。其中有兩個年老的,頭髮一半白了。他忽然想著, 賺錢不一定要資本,智慧可以換到錢,勞力也可以換到錢。那種年老的運夫, 還在把他將盡的氣力去為生活而奮鬥。我不是那樣老,氣力雖沒有,智慧是 有的,我不能拿出我的智慧來換錢嗎?丁古雲死了,我只是一個穿青布夾袍 的流浪者,已沒有了縉紳身份。沒有了縉紳身份,什麼賺錢的事不能幹?以 前穿了那套西裝,深受它的累,蒙人家叫一聲先生。既為先生,作那下層階 級的營生,就會引起人家驚奇,只得罷了。於今人家客氣相稱,在這件青布 夾袍上,至多叫一聲老闆。開銀行的是老闆,挑破銅爛鐵擔子的也是老闆。 既是老闆,干任何下層營生,也不會引人注意,那就放手去作吧。十分鐘的 工夫,他把兩三個月來所未能解決的問題,突然解決了。於是回到小客店裡, 向老闆商量了,包住了他一間屋子。拿出幾十元資本來,買了一些竹籮削刀 顏料之類。在野田裡選擇了一塊好泥地,搬了一籮黃泥回店,關起房門來, 將黃泥用水調和得合宜,大大小小,做了幾十個泥偶像胚子,放在窗戶邊, 讓它們陰乾。另外做些飛機坦克車的小模型。然後就用簡單的顏料,塗抹著, 分出了衣冠面目,與翅膀車輪。在一個星期之後,第一批偶像,完全成功, 就在十字街頭,找個隙地,把來陳列了。為了是內地的縣城,怕沒有識貨者。 每個偶像下,用紙條標著價錢,至多是五元錢一具。少的卻只要一元錢。自 己買了頂糙帽子戴在頭上,席地坐在人家牆陰下,守著這堆偶像與模型。事 有出乎意料,第一日的生意就很好,所有做的飛機坦克車,一元一具,被小 孩子買光。其次是做的幾個摩登女子像,五元錢一具的高價,被首先經過的 幾個西裝朋友買去。此外是空軍偶像,與將官偶像,也被人買去了四五具。 到了下午四五點鐘,收拾偶像回家,就賣得了七八十元。這一種情形,給予 了他莫大的鼓勵,連夜點起油燈,就加工做起飛機坦克車模型來。這樣作了 兩三天生意,索性帶了黃土坯子和顏料,就一面陳設攤子賣偶像,一面坐在 牆陰下工作。引著好奇的人,成群的圍了他看。只要有人看,就不愁沒生意。 又這樣繼續有十天上下,生意慢慢平淡下來,他就學得了小販趕場的辦法, 用竹籮挑著偶像,四處趕場。把近處的場趕完,再走遠些。好在黃土是隨處 可得的東西,而配合的材料,如顏料彩紙竹片之類,也不難在城市裡買得, 就索興以此為業,遊歷著內地大小城鎮,生意好,一個城鎮多住幾天,生意 不好,再走一處。倒也自由。為了生意經,自己也起了個字號,用條白布作 了長旗,寫著偶像專家鄧萬發七個字,在陳設偶像的地攤前,用一根竹竿挑 起。這種生意,雖不能有大發展,每天總可賣三四十元,除了每日的房飯, 還可略有剩餘,作為陰雨天不能擺攤子的補救。這樣混過了十四個月,熬過 了一個夏天,又到了秋深。先是由重慶慢慢的走遠了去,現在卻又慢慢的走 了回來。

    這日到了一個縣城,看到一家像館,猛然想起,自己在下層社會裡混了 這樣久,也不知現在是個什麼樣子,那門口正有一塊鏡子,且去看看。於是 自己走向前,對了鏡子一看,卻見一個穿破藍布夾袍的白髮老人,瞪了一雙 大眼向人望著。他臉腮向下瘦削著,圍繞了下巴,毛茸茸地,長了大半圈白 鬍子,左邊臉上,長了一塊巴掌大的頑癬,右邊臉上,夏天長了兩個癤子, 兀自留著兩個大瘡疤。究因為這十個月來,住的始終是下等客店,一切起居 飲食,都講不到衛生,把一張臉,弄成這個樣子。這頭髮和胡鬢,卻不成問 題,是憂慮的成績。他對這鏡子出了一會神,嘆著一口氣,挑了他身後的擔 子,便走去了。原來他在流浪的一年中,也治了些私產。一條竹子扁擔,配 了兩個竹簍子。竹簍子,一頭放了小鋪蓋捲兒。也有兩隻碗和一把壺,另是 幾件衣褲,一頭放著了偶像和一些製造偶像的材料。他一路走著,他一路暗 想。假使我這個樣子,向重慶走去,也不會有人認識我的,誰會在鬚髮皓然 的小販裡面,去找藝術界權威丁古雲呢?這樣的想著,他也就坦然的在這個 縣城裡混下去。究竟這是離首都較近的一個大縣。他這些小偶像拿出來在地 攤上陳列的時候,頗能得著識貨的。這事傳到教育界的耳朵里去了,竟有人 找到他攤上來,向他買偶像的。丁古雲也因偶像銷路太好,便在這城市滯留 住了不曾走開。約在一個月之後,卻有個穿西裝的人,找到這地攤子上來。 丁古雲一抬頭,便認識他,乃是自己一個得意的學生。他得了丁先生一些師 傳,已經在中學裡當美術教員。在這個縣城,中學不少,他必然是在這裡當 先生了。丁古雲心虛,便將頭來低了,不去正眼看他。那人將地面上陳列的 偶像,輪流的拿起來看著,因點點頭道:「這些東西,果然不錯,你在哪裡 學來的這項手藝?」丁古雲手揉著眼睛向他微笑了一笑。那人把小偶像仔細 的在手上看了一看。笑道:「形像做得可以,比例也很合,只是有一個毛病, 缺少書卷氣。做手藝買賣人和雕塑家的出品,有著大不同之處,原因就在這 里。假使你們把這些匠氣去掉,那就可以走進藝術之宮了。」丁古雲聽了這 話,他怎樣禁得住大笑?然而他能夠開口來,只說出了一個哈字,立刻將聲 音來止住。彎下腰去,咳嗽了一陣。那人見他這樣子,如何不知道他是嘲笑 自己。便正色道:「你手藝做到這樣子,當然你很自負。可是你仔細想想, 假使你這副手藝,沒有可以批評的地方,你還會挑了個擔子,在街上擺攤子 嗎?你不妨到重慶去看一個塑像展覽會。那都是塑像大家丁古雲先生的遺 作。他兒子丁執戈和他舉辦的。你看過這個展覽會之後,保證你的手藝有進 步。實不相瞞,我也是個學塑像的。丁古雲就是我的老師。我正是站在藝術 的立場上,才肯和你說這些話。」丁古雲頗也能說幾個地方的方言。他就操 了湖南音問道:「我也知道丁古雲這個人的。有人要替他的遺作開展覽會, 怎麼報上還沒有登廣告呢?」那人道:「快要登廣告了。他的兒子還在華北, 等他的兒子回到重慶來了,才可以決定日期。」丁古雲自言自語的道:「他 又要來?」那人拿起一隻偶像,放在一邊,在身上掏著鈔票,正要照著他標 的定價來給錢。聽了這話,忽然省悟。因道:「這樣說來,你倒是很注意丁 先生的事,你都知他的兒子來過了?」丁古雲道:「也無非因我懂得這一點 手藝的原故。」那人笑著將鈔票交給他。丁古雲搖了手沒有接受,笑道:「我 的東西,怎麼敢賣藝術家的錢,你先生願意要那個玩意兒,你拿去就是了。 有不好的地方,請多多指教。」那人聽了,很是歡喜,丟了鈔票在地上,把 那一尊小泥人拿走了。丁古雲望著他的後影子走了,呆了很久,心想這就是 我得意的學生。我的作品放在地攤上,他就認為不是藝術,那罷了,老師坐 在街頭擺小偶像攤子,也就不是老師了。這樣看來,也許我這個人是太不像 以前的我了。經過這番試驗,倒解除了我的憂慮。自今以後,儘管在外面當 小販子,大概就是自己兒子看到了,也不會相識的。他如此想著了,越發大 膽的在這縣城裡擺下攤子去。過了幾天,那人又帶了別人來買泥人,順便交 了一張報紙給他。因道:「這是今天到的重慶報紙,你看,這上面已經登著 展覽會的廣告了。」丁古雲向他道謝了一聲,接過報來一看,果然登了雙行 大字廣告:丁古雲先生塑像遺作展覽會預告。日期是這個星期五起,至星期 日止。另有幾行小字是:「丁先生塑像。冠絕一時,其藝術精妙,不讓唐代 楊惠之;且兼取西洋雕塑技巧,於筋肉眉宇之間,象徵各種情緒,實為含有 時代性之藝術結晶。先生在日,原擬製造大批作品,送歐美展覽出售,以其 所得,作勞軍之用。不幸壯志未成,身罹火難。今其哲嗣丁執戈師長,欲完 成乃翁遺志,除將先生遺留作品,大小八十餘件,胥以展覽外,並得各友好 之贊助,將先生送贈各校及機關團體或私人之作品,一律隨同展覽,藉增賞 鑒者之興趣。此項展覽,在國中尚屬鮮見。愛好藝術諸公,幸勿失之交臂。」 下面是王美今十幾個朋友出名同啟。丁古雲心想,原來我的兒子當了師長, 現在不是帶游擊隊,是正式軍官了。且不問他是在哪種部隊裡服役。可是像 他這樣年輕輕的,作到這個階級,這實在是我丁古雲一種榮耀。少年人總是 好面子的。他自己作了一個民族英雄還嫌不夠,又要把他已死的父親拉了出 來,捧成一位藝術大家。才覺得父是英雄兒好漢。那麼,他要完成我的未竟 之志,我也必須顧全到他十分風光的顏面。我這個人更只有永遠地活著死下 去,不要再露面了。他拿著報在手上,這樣的出神了一會,才想到面前還站 著一個送報的人。然而抬頭看時,那個得意門生已經走去了。他又將報看了 一遍,心想,果然把我的作品,開了展覽會,我倒要去看。反正我這副面目, 已經沒有人認得的,何妨去試上一次。倘若借了這個機會,能把我兒子看到, 卻不是好?這樣想了,自這日起,就開始準備到重慶去。除了他那滿頭白髮, 滿腮白鬍鬚,已幫著他一個大忙,把面目改換了以外。而他左臉頰上一塊頑 癬,右頰兩個癤疤,也掩飾了他不少的原來面目。他自己是個塑像聖手,他 自然會化妝。因之買了一些枯荷葉熬出汁水來,將臉塗抹過幾次。讓臉上發 著慘黃色。再剪一塊大橡皮膏藥,橫貼在鼻樑上,借得街頭百貨攤販的小鏡 子照過兩次,他絕對相信自己不認識自己。到了星期五,他買了一張輪船票, 便回到了重慶。這次來,他沒有挑著那個出賣小偶像的擔子。身穿一件短平 膝蓋青布舊棉衣。下面是長筒粗布襪子,套了一雙麻鞋。他肩上背著一隻大 的藍布的旅行袋。隨著登岸的旅客,一齊爬上坡來,這樣讓他發生了一個欣 慰而又悽慘的感想,不料今生今世,居然還有到重慶來的一日。他首先找到 一家小客店,安頓了背著的那個大旅行袋。又在附近公共食堂吃了一頓便宜 飯,街上的電燈,便發著光亮了。但時間並不晚,看看人家店鋪里陳設的時 鍾,方才只交四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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