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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04 作者: 張恨水
大雕塑家丁古雲先生潛心藝術,為一代宗匠,而處身端謹,接人慈祥。 服務教育界二十餘年,誨人不倦,尤足稱道。
近正擬出其作品,赴港展覽。俾便籌募巨款,作勞軍之用。不料旅館失 火,先生醉臥未醒,竟罹於難。同人等聞訊震悼,猶冀其非實。茲赴警局, 檢查旅館當日旅客登記簿,先生名姓,赫然尚在。加以旅館侍役言,目擊先 生酒醉歸寓,火焚臥室時,門猶未啟。災後尋覓旅客,而先生又蹤跡渺然。 凡此諸跡象,均能證明先生之不幸。同人與先生多年友誼,萬分悲感。除電 其長公子執戈,即日來渝,共策善後外。敬念先生為藝術界泰斗,一旦物化, 實為學術界之莫大損失。謹擇於□年□月,在□□堂開會追悼,以資紀念。 先生友好及門弟子在渝者頗多,望屆時蒞臨,共慰英靈。如有祭奠物品聯幛, 請先期送□□辦事處為荷。
文字下面,便是一大串熟人的姓名。第一個署名的,就是莫先生。心想 老莫由西北回來了?這個啟事,至少是經他過目的,他也相信我燒死了。在 啟事中這樣對我表示好感,那一筆款子,大概是不去追究,以不了了之了。 錢的責任,大概是沒有了。只是他們這樣的大張旗鼓和我開追悼會,我便承 擔賠償那幾十萬元,再挺身出來,也是一場大笑話。笑話不管它了,又哪裡 去找幾十萬元呢?找不出這幾十萬元,我只有將錯就錯,這樣死下去了。既 是死下去;那麼,必須記著,我是一個死人,千萬不可讓人發現我還活著。 自己這樣設想,竟把這份報看了一小時之久。最後,他想得了一線希望,且 看這廣告登出之後,有什麼反映?於是自這日起,每日多了一項事,便是上 民眾教育館看報。三日之後,在報上得著反應了。在新聞欄里,標著一行長 題,民族英雄丁執戈蒞渝。大題目上,另有一行掛題,形容著民族英雄的人 望,乃是珊瑚壩歡迎者千人。心想,也罷,我雖死了,我兒子有功於國,代 我補了這項罪過。且把新聞向下看,那文字這樣記著:
華北名游擊隊長丁執戈,於昨日上午,由蓉乘機抵渝,民眾團體及男女 青年,到珊瑚壩歡迎者,達千人以上。多數手舉旗幟,上書各歡迎字樣。丁 氏下機後,即為歡迎者所包圍,並受有熱烈之鼓掌聲數起,勢如cháo涌。丁氏 身著灰色軍服,外罩黃呢大衣,年僅二十餘歲。身體壯健,目有英光,毫無 風塵疲倦之色。丁氏接受群眾請求,乃立凳上,作簡短之演說。
略云:「受同胞如此歡迎,實不敢當,以後更當努力殺賊,以答謝同胞。 關於在華北作戰情形,未便發表,但略可言者,三年來,大小曾與敵人接觸 一百二十餘次,除破壞敵人建設與交通外,且虜獲其軍用品不少。(言時, 指身上黃呢大衣)此即得自敵人之禮物。(熱烈掌聲)予來重慶,除述職外, 即省視予慈愛偉大之老父。不幸予竟未能與予父得謀一面。最近因火燒旅寓 而遭難。(言時,作哽咽聲,面有戚容。)予父為國內唯一無二之大雕塑家, 即丁古雲先生是也。然予與其稱讚其藝術,莫如稱讚其道德。予之受有良好 教育,固予父所賜。而予之在華北游擊,亦予父之命。彼離開北平時,曾先 遣予赴某游擊根據地。且云:「吾已年老,不能執干戈衛社稷。爾當在敵後 殺賊,以代予出力。諸君須知一事,予為獨子,且為大學畢業生,人之愛子, 誰不如我父。而予父獨能犧牲其愛子,留在敵後殺賊,此種偉大精神,出之 有身份之人士,請問有幾?彼有身份者,早已送其子赴美國或大後方矣。(眾 熱烈鼓掌)故予之成就,皆予父所賜,愈受諸公歡迎,予愈哀念老父云云。 當時始終掌聲不絕,丁君之思念老父,溢於言表。而知之者雲,丁古雲之為 人,亦確如其子所稱,故歡迎者均為其言所感動。丁君定敬謁主管長官後, 即為其父開一盛大之追悼會。但在後方時期不多,否則將展覽丁老先生遺作, 而以所得勞軍。以竟其父生前之志願。丁老先生有此民族英雄之子,亦可含 笑於九泉矣。
丁古雲一句一字,把這段新聞看了下去。看到兒子稱讚他的時候,只覺 心裡一陣陣的熱氣,由每個汗毛孔里向外噴she。脊樑上不住出著熱汗。心裡 那份酸楚滋味,雖極力忍耐著,而肌肉卻禁不住抖顫。他兩手捧了報,斜遮 了臉看著,報紙的下幅,有一片濕跡,丁先生的眼淚,已奔上了紙上,和他 兒子的言語接著吻了。這教育館裡,還有幾個看報人,他不能讓別人看到他 哭,他兩手捧了報抖顫著,亂咳嗽了一陣。就著彎腰咳嗽這個姿勢,他放下 了報,轉身趕快跑出了館門。在街上他不敢抬頭,他由小巷裡穿出來,直奔 上沙灘中,周圍一看,並沒有人。於是放出聲音來叫了一句,我那可憐的孩 子!也只這一句,他不能再說了,張開了口,不能合攏,眼淚就像奔泉一般 的在臉上掛下,他背朝了西,向東望著重慶那一帶青隱隱的霧中山影。江上 的西北風,由他身後吹來,將他的頭髮,吹散了在滿頭亂舞。將他每一角大 衣的下擺,吹得向前飄動,似乎它們在那裡勸著:向東到重慶,看兒子吧? 丁古雲跌了腳,哽咽著道:「我要去看他,我要去看他,我不能忍耐下去了。」 這江灘上始終是無人,空闊的地方,連丁先生的回聲也沒有,站立得久了, 耳根清靜,似乎聽到急湍的江流,在江岸上繞了過去,發出一些澌澌的微響。 他靜靜的想了許久,沒有人鼓勵他,也沒有人勸阻他。他再把腳一頓,口裡 念著道:「我還是去,馬上就去。」說畢,立刻就向街上走去。他本來一身 之外無長物,無須回客店去拿什麼。到重慶是坐船,也不必走上街去,他走 了幾十步路,忽然止住,心想,今天輪船是沒有了,我就坐木船去罷。兒子 坐飛機到重慶,是上千的群眾歡迎著。而自己卻坐了木船,隨著挑擔背筐的 人上市,不但無人歡迎,而且還怕會讓人家看見。這一個強烈的對照,頗令 人難堪。這樣轉念到了難堪二字,就把剛才要進城去看兒子的那股勇氣,慢 慢消沉下去。他站著想了一想,自己這樣去看民族英雄的兒子,若是被人發 現了,自己這尊偶像毀壞了,是毫無問題。而人家豈不要指摘丁執戈?你那 樣稱讚你父親是個了不得的人,而你的父親卻是一個誘騙女生,捲款潛逃的 罪人,證明丁執戈所說的一切,都是撒謊。那是毀了我丁古雲之外,再又要 毀一個丁執戈。我兒子既成為了民族英雄,這是自己教育成功,是兒子的榮 譽,也是我的榮譽,年紀輕的人血氣方剛,愛榮譽甚於生命,我若在他有極 大的榮譽之時,給他一個極不榮譽的影響,也許會影響到他的生命,那如何 能作這創傷自己愛子的事情?他想到了這裡,又發生了第二個轉念,便是我 索性忍受到底,成全了我的兒子。成全了我的兒子,也就成全了我。我本來 是個好人,我自己弄到這樣子,我應當受著懲罰。我應當受懲罰!他的心裡 這樣責備著自己,他又第三次跳著腳,昂了頭對天上看望了一陣。那江面上 似乎發生了一點異樣,澌澌的響聲,變成了唆唆的響聲,陰雲像淡墨紙上, 更加了一重濃墨的影子,天只管在頭頂上壓下來。儘管川東的冬天景象,本 來是如此的,但他所感到的,便是今日的空氣,壓在身上,也壓在心上。他 覺這時站在沙灘上,幾乎不能支持這條身子,只得扭轉身來,再迴轉到街上 去。經過那民眾教育館的門口,他覺著那報上所登的消息,還有重看之必要。 於是又回到裡面去,再把那份報紙撿起,將這段消息,仔仔細細的,再看一 遍,看後,他靜靜的坐在長凳子上想了有半小時,將粉壁牆上張貼的圖畫與 格言,都一一的看了。看到其中有一條雙行正楷標語,乃是如下十二個字, 「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他暗暗的想著,我若死了,雖不見得殺 身成仁,而我還活著在社會上去胡混的話,損人而不利己,簡直是求生害仁。 而況我並不須要死,我只要不在社會上再露面,就可以保留我兒子的榮譽, 也可以保全我的榮譽,再不遲疑,就是這樣辦了。他如此做了最後的決定, 覺得心裡空闊了許多。心裡盤算了一天,又忘記了饑渴,回到小旅館去,便 靜靜的躺在小床鋪上,把墊被將頭枕得高高的,仰面望著天花板的席蓬。他 在這席蓬上,幻想出許多的影子,越看那影子像什麼,也就越像什麼。在那 席蓬上看出了一個長鬍子的人,哭喪著臉,微閉了眼睛,垂直了兩手,並直 了兩腳,橫躺在一堆亂糙上。心想,大概我將來的下場就是如此?想到這裡, 不由得悲從中來,臉上又垂了兩行眼淚。便在這時,這樓屋一陣搖撼,有許 多腳步聲,擁著幾個人進了隔壁屋子。始而沒有理會到這是什麼人。後來聽 到其中有個人道:「這個丁執戈這樣年輕,作出這樣驚人的事業,這是我們 青年的好榜樣。」丁古雲覺得這話太與自己有關了,便走出房門來看看。見 那小屋裡,有三個穿學生衣服的青年,坐了談話。那三個青年見他穿了灰呢 大衣,也是住這小客店的人,同樣有點驚異,便共同站了起來。丁古雲站在 門外,向他們點點頭道:「你三位自重慶來?」其中一個道,「是的,我們 回鄉下去,路過這個場上,今天趕不到家,只好在這裡住下了。你先生怎麼 也住在這小客店裡?」丁古雲笑道:「在這鄉場上有點事情,這算是最好的 一家旅館,只好住下了。剛才三位談到丁執戈,認識他嗎?」一個學生道: 「昨天晚上,我們在一個演講會上看到他,他說到他深入敵後,而且出長城 兩次,講了幾件鬥爭的小故事,那實在讓人太興奮了。」丁古雲道:「那位 丁君,除了說游擊戰的話,還談了別的什麼?」那學生道:「那就是他父親 丁古雲的事了。他說他父親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是一位正直的教育家,他 之所以成為游擊隊長,就是他父親教育成功的。然而不幸得很,丁古雲先生 被火燒死了。」丁古雲笑道:「中國人就是這樣,死了的人,都是好的。這 位丁隊長,那樣誇張他的父親,也許是他父親是死人的原故。假如丁古雲是 個活人,他就不會誇讚他了。」另一個學生由屋子裡迎到屋門口來道:「不, 這個丁執戈先生,在他父親未死以前,在成都發表幾次演說,就是這樣誇讚 他父親的。而且丁古雲許多朋友在報上登著啟事,對他遭難,就很表示惋惜, 這可證明,丁執戈決不因他父親是個死人才說他是個好人。」丁古雲站著想 了一想,點著頭道:「我也略認識丁古雲這個人。聽說他曾……」他猶疑了 這句話,把字音拖長,沒有說下去。有一個學生便攔著道:「那丁執戈給予 我們的印象很深。我們相信他,我們就相信他的父親。假使丁古雲還活著, 他必定經他的兒子介紹,和我們青年見面,我想他會給我們一個極好的印象 的。」丁古雲怔了一怔,也不自覺的,抖動了一下他的衣領。態度有點振作。 他心裡叫著,我就是丁古雲,你的印象如何?然而他又自己警戒著,決不可 說出來。雖然活著,丁古雲卻是個死人。不但現在如此,我有生之年,而我 永遠要作個活死人。他不再言語,他回到那小床上去仰臥著,去看屋頂下席 蓬上幻想出來的那些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