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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04 作者: 張恨水
第二十三章 活死人
在兩小時以後,丁古雲所住的這家旅館,固然只剩了一片瓦礫,而且附 近有七八戶人家都也是一堆焦土。發火的時候,是晚上一點鐘,在睡夢中的 人,是否一一逃出來了,這就是個疑問。到了次日早上,大家已在火場裡發 現了五具焦糊的屍體,旅館所在,卻占了五分之四。這些屍體是什麼人,當 時雖無所知。而這位旅館帳房,恰好把旅客登記簿子搶出,他便把這個登記 簿呈送到警察局,以便調查,倒也不致毫無線索可尋。有那勤敏的新聞記者, 把當晚火災情形,記述了個大概在報上發表。次日來看火場的人,已可以在 火場邊上買到報紙作參考了。去這火場不遠,有個茶館,昨晚由火場裡逃出 的人,正也不少在這兒喝茶,以便等候親友來訪的。大家拿了報看,嘆惜著 這旅館被燒死的人,死的不值。尤其是這位藝術家丁古雲死的太可惜了。然 而,他沒有死,當他在那火焰向屋子裡衝擊的時候,他曾撕開一床被單,結 成一根長帶子,將帶子頭縛在窗台上,他終於是抓了這帶子溜下地了。他在 這旅館裡,只遺落下個旅行袋,所失有限,根本不曾介意。因是夜深無地可 去,便在火場周圍徘徊著。天明以後,打算喝杯茶下鄉去,所以在茶館裡喝 茶。他對了桌上一碗茶,心裡正想著,昨晚燒死了也好。現在回鄉去,至多 能安貼住著三日。到了三日以後,尚專員知道自己未曾去香港,便要追問所 拿去的三十萬元的支票兌了現款交在何處?我或者可以說這三十萬元鈔票, 放在旅館裡燒了。那麼他必問:「這支票分明約定美專劃撥的,你把支票交 給美專好了,為什麼要把款子提出放在手邊。既無帶三十萬元現鈔去香港之 理,這一個舉動,分明就不可問。退一步說,帶鈔票去是可能的,為什麼有 專車不坐,要在重慶住旅館?必是借了這場火,想賴去那三十萬元,既可認 為是賴帳,更不妨疑心這火都是丁古雲放的了。這樣說來,這場火不但不能 為三十萬元的巨款解除負擔,竟是要增加自己一種犯罪的嫌疑了。這一分推 測,讓自己心裡涼了大半截,那下鄉的意思也完全都動搖了。只有兩手捧起 那茶碗,吸一口茶又吸一口茶,聊以排解心中的悵惘。他正沒了主意,忽聽 得旁座茶客說是丁古雲死了,這倒心裡一動。立刻向報販子手上買了一份報 來看。關於自己這段消息,報上這樣記載著:
據旅館茶房云:「當時確知有旅客數人,未曾逃出火窟。
因彼系最後跳下樓房,曾目睹數人為煙焰熏倒也。此數人為誰,彼當時 在火焰中突圍而出,亦不能詳認。但事後回憶,在九時前後,有一熟旅客名 丁古雲者,大醉而回旅社,回後既閉戶熟睡。直至彼逃出四層樓時,見其門 尚依然緊閉。因疑其將罹於難,逃出火窟後,曾以此告之同夥,在火場四周 尋覓。雖大聲疾呼,卒未之見,其身遭浩劫,大有可能云云。按丁古云為當 代大塑像家,不但才學兼優,而道德尤極高尚。若果未脫險,是誠藝術界極 巨大之損失矣。
丁古雲將這段消息再三的看了,心裡想著,新聞記者都疑心我死了。今 天朋友們看到這新聞,必定到城裡來探訪我,我若被他們探訪著,我的死訊 可以證實不確。而我拐款的消息,卻要證實為千確萬確了。我無論如何,暫 時見不得朋友,讓他們暫時疑心我燒死了吧,雖然,我那兒子會因知道了這 消息而難過,那不比宣布他父親和jian女學生,拐款三十五萬元,要好的多嗎? 他一面沉思,一面喝茶,突然會了茶錢,站起身來就走。他留在身上的那五 六百元零用錢,還有一大半不曾用去,短程旅行,還不成問題,於是他毫不 躊躇的,直奔了江邊輪船碼頭。在四小時以後,他借著輪船的力量,到了重 慶上游一個水邊鄉場上了。這個水碼頭,是三日一趕場的,他來的這個日子, 正是場期。時間雖已過了十一點,去散場還早,他下得輪船來,首先驚異著 的,便是這江灘有一里路寬,沙地上擺滿了攤販,將每一條人行路擋住,向 前一望,一片曠野在陰黯的江風裡,全是人頭鑽動,看那個場的正街,高高 的,擁著一帶房屋,分了若干層,堆疊在山麓上。與江邊上一排木船,高下 相對照。雖不看到街上的情形,那裡鬧哄哄的一種人聲,不住在空氣中傳了 過來。他心想,沒有料到這樣一個鄉場,有這麼些個人?中國真是偉大。以 中國之大,哪裡不能安身?你看,這江灘上亂紛紛的人,誰曾挨著餓嗎?暫 時離開重慶市,正不必放在心上。大家有辦法,難道就是我沒辦法。他坐在 輪船上納悶幾個小時,現在被這廣大活動的人群刺激了一下,心裡便又興奮 起來了。當時在這水碼頭上,轉了兩個圈子,來到街上,又在人叢中擠著走 了兩個來回,遇到一家比較乾淨的小客店,便在那裡住下了。次日,這街上 已過了場期,出得門來,空蕩蕩的一條小石板街,由十層坡子踏上去,窄狹 得相對的屋檐相碰。在陰風裡只有兩三個行人走路,簡直是條冷巷,回想到 昨日那些個人,街上洶湧著人浪,便覺得這裡格外有一種淒涼的意味。那小 客店雖是比較乾淨的,然而一間小樓房,可以伸手摸到瓦下面的白木緣子。 屋子裡只有五尺寬的竹床,上面堆了薄薄的一層稻糙,將一條灰床單遮蓋了。 一床小薄被卷了個藍布大枕頭似的,堆在床頭。此外,屋子裡只有一張兩尺 多長的三屜小桌,連椅凳都沒有一具。人在這小屋子裡走著,由樓板到四周 的竹泥夾壁,一齊在抖顫。加之朝外的小窗戶,是固定的木格子,上面糊了 舊報紙,屋子裡漆黑的,要在屋子裡悶坐也不可能。因之他在江邊望望,到 小茶館裡喝喝茶,終日的閒混著。餓了,便到小飯館子裡去吃一頓飯。飯後 無事,還是在江灘上走走。這裡已不像昨日那樣,被人cháo遮蓋了大地。這裡 是一片沙灘,有些地方,也露出兩三堆大小鵝卵石。枯淺的江水,帶了一分 鴨綠色,流著蟲蛇鑽動一般的急溜,繞了沙灘下去。水裡有載滿了蔬菜擔子 的木船,打槳順流而下。這船是去重慶的,他便順了江流,看向下方,那些 鋪展在薄霧裡青黝而模糊的山影,那裡該是重慶了。無端的,自己拋開了這 個戰時首都,竟是不能再去。這麼一想,心裡頭便有一種酸楚滋味。不敢再 向下想。於是低了頭走回去。可是沙灘上的地面,和他毫無關係,也會添了 不少刺激。某一處地方,布滿了橘子皮。某處地方,灑了不少的爛蘿蔔與青 菜葉,某些地方,又灑了些零碎的稻糙與木炭屑。他覺這都是昨日滿沙灘熱 鬧局面,所遺留下來的殘影。人生無論在什麼場合,總必會有這樣一個殘影 吧?他抬頭一看,沙洲上遠遠的有兩個挑水的人,悄悄而去,此外便無伴侶。 更回頭看那江邊昨日那一排木船,今日也只剩了兩三隻。在空闊的地方孤單 地停著。儘管這一些是這裡很平常的情形,而他覺著事事物物,都是淒涼透 頂的,他仿佛有了極悲哀的事發生在他面前,非痛哭一場不可。可是他決無 在曠野痛哭之理,便又立刻走到街上來。街上唯一可留戀的所在,只是幾家 小茶館。在茶館裡坐了半小時,又走出來了。他一面走,一面不住的想著心 事,也忘記了飢餓。有時,他站著抬頭望了一望。心想,沒有想到我孤孤單 單一個人會在這個地方過活著。雖然,這樣也好,沒有了身份,也沒有了負 擔,也沒有了毀譽。這樣活下去,自然沒有什麼意思,但是那晚上在旅館裡 燒死了,又會有什麼意思嗎?幸而是沒有自殺,自殺是太冤枉了。從此起, 社會上沒有了丁古雲。我是另外一個人,也可以說是才出世的一個毛孩子吧! 他想著,自己笑起來了。這樣單獨的在街外江灘上走了大半日,終於是覺得 有些餓了,又慢慢走回鄉場來,在小館子裡吃了兩碗面。吃後又打算上小茶 館裡去喝茶。無意中,卻發現了街頭轉角處,有三間矮小屋子,門口掛了一 塊民眾教育館的牌子。隔了窗戶,向裡面張望,見有兩三個人坐在長凳上翻 閱雜誌。心想,以前沒有發現這地方,這倒是個消磨時間所在。於是信步踏 了進去,見長桌上攤開了兩份報,便坐下來,隨手取了一份報來看。在那封 面上,有丁古雲三個大黑字,首先she入了眼帘,不覺心房卜卜的連跳了幾下。 仔細看時,原來是一則廣告。上面載著兩行大字是追悼大雕塑家丁古雲先生 籌備會啟事,其下有若干行小字是這樣的說著: